笼鹰词作品原文
笼鹰词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
云披雾裂虹霓断,霹雳掣电捎平冈。
砉然劲翮剪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
爪牙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
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
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
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笼鹰词作品赏析
柳宗元的一生十分短暂,死时不过四十七岁,但他在永州贬所却一连度过了十个漫长的春秋。当初被罪南下时,他仅三十三岁,还是一个年富力强的人,在永州三、四年之后,竟然落得“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寄许京兆孟容书》),而且“神志荒耗,前后遗忘”(同上),“每闻人大言,则蹶气震怖,抚心按胆,不能自止”(《与杨京兆凭书》),足见他的身心受到了多么巨大的摧残。
为了求得精神上的解脱,柳宗元在永州期间,一方面放情山水,借以“傥荡其心,倡佯其形”(《对贺者》),另一方面则潜心写作,自言“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寄许京兆孟容书》)。这两个方面确实使他的生活得以充实,精神有所寄托,最终还使他成为我国文学史上可与李、杜争辉,可与韩愈齐驱的大作家。
然而放情山水也好,潜心写作也好,怎么也不能让他忘怀过去,“永贞革新”的失败留给他沉重的心理负担,每念及此,往往悔恨交加,情词激愤。他在写给友朋(甚至是政敌)的信中,极力剖白事情的真相,力图替自己辩诬,同时希冀援引,重新起复用世,以实现自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的政治理想。从这里又可以看到,他虽然“窜身楚南极”,但心中的希望之火尚未完全熄灭。唯其如此,才使得他对当年的“超取显美”无限怀恋,对长期以来遭受的迫害和压抑不胜愤慨,对眼前的流贬处境深感忧伤。他在永州的许多作品,特别是带有寓言性质的诗文,如这一篇《笼鹰词》以及《跂乌词》《放鹧鸪词》等,就是这种苦闷心情的形象而具体地流露。
“笼鹰”,顾名思义,是堕入樊笼的鹰,是失去自由、无法举翮高翔的鹰。柳宗元觉得他在永州“待罪”,正与笼中之鹰的命运相同,故以“笼鹰”为题。这样说有无根据?请看柳宗元的自白:(1)“宗元以罪大摈废,居小州,与囚徒为朋,行则若带纆索,处则若关桎梏,彳亍而无所趋,拳拘而不得肆,槁然若枿,隤然若璞。其形固若是,则其中者可得矣”(《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2)“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出,负墙搔摩,伸展支体,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明时百姓,皆获欢乐;仆士人,颇识古今理道,独怆怆如此。诚不足为理世下执事,至比愚夫愚妇又不可得,窃自悼也”(《与李翰林建书》);(3)“某负罪沦伏,声销迹灭……瞻仰霄汉,邈然无由。网罗未解,纵羽翼而何施?囊槛方坚,虽虎豹其焉往”(《谢襄阳李夷简尚书委曲抚问启》)。似此等语句,柳集中还有不少,此不赘引。凡此皆可证明“笼鹰”为自况之作,胸中的悃愊郁结,一泄而为铩羽暴鳞的悲痛。
诗的前半,极写鹰击长空,叱咤风云的雄姿。作者从多个角度落墨,突出描写鹰的劲健身影与豪迈的气势。首二句“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言其不畏严寒,迎着曙光,上薄云天。次二句“云披雾裂虹霓断,霹雳掣电捎平冈”,言其高下翻飞,疾如电掣风驰。“凄风”“严霜”“曙光”,这些冷色调的字眼,使整个画面弥漫着肃杀之气。而“虹霓”“霹雳”等字,又平添几笔耀眼的暖色,令人一读之下,如闻其声,如见其形,心动神往,不能自已。接下来五、六两句“砉然劲翮剪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以粗放之笔写鹰的作为,一“剪”一“攫”,可谓所向披靡。七、八两句“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以特写手法刻画鹰的神采。作者的观察既细到“爪毛吻血”,又大到百鸟逃逸,总的印象是“独立四顾”,气宇轩昂,不同凡俗。这里的“荆棘”“狐兔”既切合时景,又应蕴含政治寓意,“激昂”则是作者的主观感觉,反映着写作此诗时鼓荡于心间的波澜。
柳宗元礼赞苍鹰,究竟想透露给读者何种思想信息呢?我们不妨到他坦陈心事的书信中去寻求答案。《寄许京兆孟容书》云:“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懃懃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不知愚陋,不可力强,其素意如此也。”又云:“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这里虽有自轻自责的意思,但他并不讳言“永贞革新”之际,怀有济世救民的志向,期望“一心直遂”,取得成功。再如《与萧翰林俛书》云:“然仆当时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娼嫉,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达,仆先得显处,才不能逾同列,声不能压当世,世之怒仆宜也。”柳宗元少年得志,位居显要,那种锐气踔厉的风概,不是活似矫健的苍鹰吗?
诗的后半,写形势陡变,苍鹰遽遭厄运,困蹇惶恐,日夕不安。“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二句,以季节更替隐喻政局变化,以脱毛换羽暗指自身受到的迫害。“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二句,以狸鼠为患反衬处境的险恶,以寤寐不宁直抒胸中的积愤。柳宗元一朝谪废,饱尝奔窜禁锢之苦,形容自己犹如翼摧羽折、任人宰割的落难之鹰,是很自然的,也是很贴切的。诗的末尾两句结以企盼之词,“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正体现出诗人想望“起废”的急切心情。这种心情在他的书信中是再三再四倾吐过的,如《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云:“宗元曩者齿少心锐,径行高步,不知道之艰,以陷于大厄,穷踬殒坠,废为孤囚。日号而望者十四年矣,其不顾而去与顾而深颦者,俱不乏焉。然犹仰首伸吭,张目而视曰:庶几乎其有异俗之心,非常之力,当路而垂仁者耶?及今阁下以仁义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实拊心自庆,以为获其所望,故敢致其辞以声其哀。若又舍而不顾,则知沉埋踣毙无复振矣,伏惟动心焉。”这封信写于元和十四年(819),此前柳宗元曾于元和十年从永州被召回长安,但结果却又被远放到更荒僻的柳州做刺史,这封信表明他虽然仍不甘于沉沦,但对起复已不抱多大希望了。就在这一年的十一月,柳宗元结束了悲剧的一生。
金元好问评柳诗云:“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遗山先生文集》卷十一《论诗绝句》)一语道破了柳宗元的诗歌感情深沉、弦外有音的特点。这首《笼鹰词》尽管借用寓言的形式,但言外之意并不难搜寻。如果再和差不多同时所写的《行路难三首》《跂乌词》《放鹧鸪词》相比较,不仅可以看到它们的艺术手法是相近的,而且还可以看到在思想情调方面,大同之中又有细微的差异。如《跂乌词》“还顾泥涂备蝼蚁,仰看栋梁防燕雀”,《放鹧鸪词》“羽毛摧折触笼籞,烟火煽赫惊庖厨”,同样是比喻自己境遇的艰危,与“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是血肉相通的。然而《跂乌词》所谓“支离无趾犹自免,努力低飞逃后患”,《放鹧鸪词》所谓“破笼展翅当远去,同类相呼莫相顾”,则显然是一种消极避祸的情绪,远不如“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来得昂扬奋发。即使是《行路难三首》,也给人以英雄末路之感,缺少《笼鹰词》具有的积极斗争精神。总之,《笼鹰词》在写作技巧上虽然显得直露了些,但就柳宗元的古体歌行来说,还是较为出色的一篇。
(许逸民)
笼鹰词作品注释
1、虹霓:相传虹双出,色鲜盛者为雄,曰虹;暗淡者为雌,曰霓。一作“虹蜺”。
2、摧藏:挫伤。
3、清商:指秋风。晋潘岳《悼亡诗》:“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