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三首作品原文
行路难三首
其一
君不见，夸父逐日窥虞渊，跳踉北海超昆仑。
披霄决汉出沆漭，瞥裂左右遗星辰。
须臾力尽道渴死，狐鼠蜂蚁争噬吞。
北方竫人长九寸，开口抵掌更笑喧。
啾啾饮食滴与粒，生死亦足终天年。
睢盱大志小成遂，坐使儿女相悲怜。
其二
虞衡斤斧罗千山，工命采斫杙与椽。
深林土剪十取一，百牛连鞅摧双辕。
万围千寻妨道路，东西蹶倒山火焚。
遗余毫末不见保，躏跞涧壑何当存。
群材未成质已夭，突兀哮豁空岩峦。
柏梁天灾武库火，匠石狼顾相愁冤。
君不见南山栋梁益稀少，爱材养育复谁论！
行路难三首作品赏析
这是两首利用乐府旧题写的寓言诗。创作时间在作者被贬永州之后。第一首写古代传说中的夸父，立下大志，追逐日影，窥探太阳归宿之处。他跨过北海，超越昆仑，冲绝霄汉，迅速地赶过左右的一切，连星辰也被抛在后面。但很快地用尽了力气，渴死在道上，被一批狐鼠蜂蚁争着吃掉了遗体。北方有一种小人，长只九寸，张口拍掌对夸父加以嘲笑。他们啾啾地叫着，滴饮粒食，满足而又快乐，没有任何祸患，以寿而终。夸父却是干瞪着眼，大志而少成效，徒然让后世为之悲怜。第二首写掌山林的官吏，搜遍群山，逼迫老百姓砍伐木材。齐土砍下的木材，十取其一，驱赶众牛前来拉运，把车辕也挣坏了。许多粗大的木材，堆得满地都是，堵塞道路。由于到处乱放，长久堆积，终于被山火烧得精光。剩下的一些小树也不被保护，在涧沟中受糟蹋，如何能够存留？群材未成而毁，山冈空荡荡的，显得更加突兀。待到朝廷遇灾，柏梁台和武库被焚，匠石去山林寻找良材，只得再三回顾而愁叹。眼看着南山的木材，越来越稀少了，有谁把爱材养育之事放在心上呢！
两首诗，一写夸父追日的悲剧，一写群材被毁的悲剧。主题虽然各有侧重，但结合创作背景去理解，两者的联系却又是很紧密的。顺宗时期，柳宗元等人立志改革朝政，中兴唐室。但改革事业因遭到守旧势力反对而破产。失败之后，革新派被残酷迫害的同时，还受到形形色色人们的轻蔑和嘲笑。王叔文在死前，曾多次吟诵杜甫“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诗句。他们的悲剧，与夸父志未成而身殁，颇有近似处。“八司马皆天下之奇材”，柳宗元、刘禹锡、王叔文等，在中唐时期是一批非常难得的有才能、有作为的人，但朝廷不但没有重用，使其发挥才干，而且加以摧残，王伾、王叔文被贬死，刘、柳等人，一时尽遭斥逐。这与滥伐木材，不加保护，在道理上也可以沟通。两篇寓言诗，都是革新失败后痛定思痛，并推想到封建社会普遍摧残人材的现象，有感而作的。它既是自伤，又是伤悼同一政治集团的失败者。既控诉了保守势力对革新集团的迫害打击，又为社会失去大批有志气、有作为的人材而忧虑。它对“北方竫人”那样渺小的庸人投以轻蔑，把自己这一方描绘成夸父式的巨人，但对志大才高而“睢盱无成”，也不无自悔自省的情绪。所包含的内容是丰富而复杂的。
柳宗元用散文写的寓言，在文学史上一向颇受重视，而诗歌体的寓言，似尚未得到应有的注意。这可能跟用寓言写诗，难得保持诗歌丰富的韵味，诗家望而却步有关。但如果从对诗歌体裁样式开拓的角度看，柳宗元寓言诗以及寓言文，在文学发展上都占有一定的地位。柳宗元之前，像杜甫的《义鹘行》《枯棕》等，一般多偏重于叙述故事，或取义于比兴，而像《行路难》这样做到讽谕和故事紧密结合，堪称比较典型的寓言诗并不多。柳宗元除了《行路难》三首外，还有《跂乌词》《笼鹰词》等寓言体诗，也写得很成功。应该说，在写寓言诗方面，柳宗元是唐代诗人中很值得重视的一位。
作为寓言诗，柳宗元的《行路难》有自己的特色。作者把夸父追日和林木管理等本来只牵涉人和自然关系的题材，巧妙地通过寓言的形式，使之具有批判社会的主题。诗歌本身，形象生动，对比鲜明。故事简短却具有波澜。主题悲壮严肃，但又含有一定的诙谐幽默成分。诗的第一首，突出描绘夸父追日的雄伟形象。夸父“逐日窥虞渊”的大志，象征着革新派锐意改革的雄图；夸父跳踉北海、披霄决汉，也颇能引发人去想象革新派执政时期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地进行改革的气魄。夸父死后，被狐鼠蜂蚁所食，被九寸竫人所笑，悲剧性的结局与他生前的志向行为之间构成了尖锐的对比，其中自寓对社会批判的意义。竫人开口抵掌奚落夸父，而作者描写竫人，又以奚落的笔调和漫画的形式出现，这样，便在悲剧中注入了幽默的成分。组诗第二首，写材多时被丢弃山谷道路，任意糟蹋毁灭，等到天下多事，则无可用之材，以木材喻人材，不仅非常形象地揭露了封建统治者弃材、毁材的罪恶，而且带有警告和预言的意味。诗中不知爱材，但却操纵着众材命运的虞衡，手持斤斧，毁剪众材于前，能够辨材识材的匠石，面对“突兀哮豁”的空山，狼顾于后，前后对照，更具有警动人心的艺术效果。
（余恕诚）
行路难三首作品注释
1、夸父：神话传说中追赶太阳的巨人。见《山海经·海外北经》《山海经·大荒北经》。虞渊：神话传说中日落的地方。
2、跳踉（liánɡ）：同“跳梁”，腾跃跳动。
3、披霄决汉：犹言冲决霄汉。披，劈开。汉，天河。沆漭（hàng、mǎnɡ）：指太空茫茫的云气。
4、瞥裂：身体摆跃的样子。
5、“须臾”句：夸父立志追赶太阳，赶到太阳入口处，感到焦渴，便喝干了黄河和渭河的水，又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
6、竫（jìnɡ）人：神话传说中生活于东北方的小人，长九寸。见《列子》《山海经》。
7、饮食滴与粒：形容小人饮食少，兼指他们像雀蚁一样，只求满足个人生活的需欲。
8、“睢盱（suī、xū）大志”句：谓大志无成。睢，张开眼睛。盱，闭着眼睛。睢盱，偏义复词，偏用睢义，指眼瞪瞪地看着。成遂，成就。
9、坐使：犹空使。
10、虞衡：掌山林之官。掌山泽者谓之虞，掌川林者谓之衡。
11、工命：官命。杙（yì）：小木桩。椽：建筑房屋的木材，方的为桷，圆的为椽。
12、土剪：指齐土砍伐木材。
13、鞅：古代用牛马拉车时，安在牲口脖子上的皮带。摧：损坏。
14、围：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合拢来的长度。寻：八尺。
15、蹶：跌倒。
16、毫末：指小树。《老子》：“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17、躏跞：践踏。何当：这里是“安得”的意思。
18、质已夭：指木材本身已被砍伐焚烧。
19、“突兀”句：指群木被毁，山岩因空荡而更显高耸突出。
20、柏梁：台名。汉武帝元鼎二年春造成，太初元年十一月失火焚毁。武库火：晋惠帝元康五年闰十月，武库被焚。
21、匠石：人名。古代巧匠。《庄子·内篇·人间世》载匠石去齐国，至曲辕，见到不材之木，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狼顾：狼行走时，常常回头四顾，以防袭击，句意说匠石因见林木毁坏，无材可取，回顾而忧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