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赏析-柳宗元的文言文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9-04 20:51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作品原文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

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

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白。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赏析-柳宗元的文言文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作品赏析

柳宗元的《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与韩愈的《答李翊书》,是唐代古文家文论中的双璧,谈的主要都是自己的创作经验。但韩谈得比较笼统,侧重描摹了学文的进展过程,柳则触及了具体师承和取法所在。因此有些尊韩者遂说“昌黎文愈高而论愈不明”(林纾《春觉斋论文·述旨》),言下大有“善《易》者不言《易》”之誉。或说柳“旁推交通于子史,其本根则未尝道焉”,所以说他“不如韩之自得于己者之深”(沈阊《韩文述旨》卷二)。然而说精而遗粗,终不若由粗以达精;抱本而去末,也不如由末以推本;得里而失外,何不径由外以及里。正因为如此,我们觉得柳宗元此文更可金针度人,使后学有法门可入。

柳宗元这封信,只有日而未署年月,根据其中“居南中九年”一语,知是元和八年(813)在永州所作。全书虽大谈其“不敢为师”之语,而却愿陈所得,说来似乎有些矛盾,但从信末所说的“取其实而去其名”这句话,实可知其微意之所在。

这封信宜分做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主要是说在世风日下,人不事师、不闻有师之际,己之所以不敢为师、不欲为师与不能为师之故(实际上只是辞去为师之虚名)。其中又可分做五段:第一段是自谦不敢为师之意。第二段是说世人不肯事师,并举韩愈抗颜为师而受诬事作证。第三段用犬吠日、吠雪二喻对世俗的蒙昧表示愤懑。第四段说自己的处境本已不堪讪詈,更不敢因作人师而雪上添霜。第五段又以成人冠礼之废为例,衬托师道之为世所弃。慨乎言之,重师道而偏不欲作师,其意可明。

这一部分的文字,充满着抑郁牢骚、愤世嫉俗之情,这当然是有激于当时的社会不良风气而发,但更重要的还是作者迁谪后的“一肚皮不合时宜”的发泄,因此措语就未免有些支离拉杂。何焯《义门读书记·柳河东集》引李光地语,或说他“繁称琐引,子家修辞之一累”,或说他“词无涵蓄至此”,或说他“尖薄”,这都未免太不替人设身处地作想了。我们则从中能感觉到,这些转折的词句和穿插的议论,在左顾右盼之际,充分地表现出作者的个性,而对于尊重师道的传统,正言若反地作了肯定。

第二部分自道为文的甘苦与心得,这是全文的重心;既言之而仍不敢以师名自居,末申取实去名之理来回结上文。可分为六段:

第一段是承上启下的过渡段,言不敢为师而愿陈所得之故,文多转折。李涂《文章精义》谓柳文多方,而此段之用笔,看起来却能于方中寓有圆意。

第二段总说自己对于为文之道的认识过程,乃是从工辞而走向明道,即由对形式美的重视转到对思想性的追求。柳宗元学文,原自骈体入手,后来专攻古文,故字里行间,仍留有骈语的痕迹。但总的说来,还是以散体为主的。这一段话,反映了他创作道路的改变。关于这一点,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下》有异议说:“不知其故,而但溺文辞,其人不足道已;即为高论者,以为文贵明道,何取声情色彩以为愉悦,亦非知道之言也。夫无为而治之奏薰风,灵台之功而乐钟鼓,以及弹琴遇文,风云言志,则帝王致治,贤圣功修,未尝无悦目娱心之适,而谓文章之用必无咏叹抑扬之致哉!”不过柳宗元言“炳烺”“采色”“声音”前冠一“固不苟为”之“苟”字,则亦未尝舍此而不道,而章学诚之意,却指应该利用声情色彩以更好地表现内容,似乎要比柳宗元的立论通达、开阔得多。

第三段论其如何“羽翼夫道”的方法,这也就是如何运用写作技巧来表现内容的问题。前八句,以“心”“气”言之,指下笔前的事先考虑,是就消极方面的防范来说的。后六句,指下笔时的具体运用,是就积极方面的努力来说的。为什么不敢以“轻心掉之”呢?陈衍《石遗室论文》卷四(下引同)解释说:“文章不欲过快,快则单。”对付的办法就是“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陈衍说:“奥者不欲其太浅显,明者不欲其太晦涩。”为什么不敢“以怠心易之”呢?陈衍说:“不欲过慢,慢则散。”对付的办法就是“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陈衍说:“疏之指接笔言,廉之指转笔言。”的确,接笔以疏之,转笔使廉之,自然文字就不致散漫了。为什么不敢“以昏气出之”呢?陈衍说:“不可无持择”。对付的办法就是“激而发之欲其清”。陈衍说:“指开笔。”文章开拓一步,若用此法,自可去其昏气。又为什么不敢“以矜气作之”呢?陈衍说:“不可近妆做。”对付的办法就是“固而存之欲其重”。陈衍说:“指顿笔。”按,清袁枚《续诗品》有《固存》一则,引用柳宗元的话说:“固而存之,骨欲其重。”点出一个“骨”字,似比陈衍解释得更加深切圆满。陈衍又说:“发、存二句,谓炼格也。”按,矜气其实就是古人所说的“客气虚张”,浮而不实,故不唯要以顿笔取重,兼宜以骨力镇之。

第四段是谈取道之原,这是本诸儒家的传统哲学观和美学观来说明的。《唐宋文醇》卷十三评《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中,说这些话“犹有罅漏”;陈衍也说它“未见包括的当”。不过,一部书只用一个字来取用,自然难于完全妥帖,何况见仁见智,各人的看法也必然会有所分歧的。何焯的诠释是最为得体的。他认为:“求其质”是“言实事也;质为道德之本,言其大体”。“求其恒”是“言常理也;恒者性情之常,言其细微”。“求其宜”是“节文之中”,也就是“止乎礼义”的适度性。“求其断”是“是非之辨”,“求其动”是“变通之道”。从当时的客观条件来说,就为文之取径为法而论,却也的确是能得其要领的。

第五段是说如何旁推交通而以之为文。关于这一段,异议更多。如清梁章钜《退庵随笔》卷十九《学文》一则就说:“此数语分贴处实未能深切著明。”陈衍更指出:“《穀梁》焉得有气?《孟》《荀》岂能并论?”“《国语》无甚趣。”的确,姑以文论,《孟》可言“畅”,《荀》不可以“畅”概之。“肆其端”者,《庄子》可以这么说,《老子》不过是连类及之而已。至于《穀梁》,由于柳宗元学《春秋》于陆质,质之学本于啖助;啖助之学,不喜《左传》而宗《穀梁》。或者宗元于此,别有会心也未可知。后人所论,但凭一己之领会,各说其是,不能起柳宗元于地下以问之,谁又能知道他究竟是从哪些方面去理解而概括出这些一字精义的呢!

第六段是总收全文,回结前意。何焯批评“此等收法亦有迹”。然而诚如金人瑞《古文评注补正》卷七所说,“此为恣意恣笔之文。恣意恣笔之文最忌直”,故自不妨多用转折以尽其恣,多用回环照顾以达其圆。若仅能方而少圆意,那就未免太刻板了。

(刘衍文)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作品注释

1、韦中立:潭州刺史彪之孙。柳宗元又有《送韦七秀才下第求益友序》,称“其文懿且高,其行愿以恒,试其艺益工,久与居,益见其贤,然而进三年连不胜”。后于元和十四年(819)中进士第。

2、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语见《孟子·离娄上》。

3、挈(qiè)挈:急切貌。

4、屈子赋:指《九章·怀沙》。

5、仆来南: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中途又贬为永州司马,故说来南。

6、二年:唐宪宗元和二年(807)。

7、呶(náo)呶:哗闹貌。

8、咈(fú):乖戾。

9、冠礼:周代二十岁行冠礼。

10、荐笏(hù):古代做官者,插笏于绅带。荐,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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