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作品原文
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
古之州治,在浔水南山石间。今徙在水北,直平四十里,南北东西皆水汇。
北有双山,夹道崭然,曰背石山。有支川,东流入于浔水。浔水因是北而东,尽大壁下。其壁曰龙壁。其下多秀石,可砚。
南绝水,有山无麓,广百寻,高五丈,下上若一,曰甑山。山之南,皆大山,多奇。又南且西,曰驾鹤山,壮耸环立,古州治负焉。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南有山,正方而崇,类屏者,曰屏山。其西曰四姥山,皆独立不倚。北沉浔水濑下。
又西曰仙弈之山。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其宇下有流石成形,如肺肝,如茄房,或积于下,如人,如禽,如器物,甚众。东西九十尺,南北少半。东登入小穴,常有四尺,则廓然甚大。无窍,正黑,烛之,高仅见其宇,皆流石怪状。由屏南室中入小穴,倍常而上,始黑,已而大明,为上室。由上室而上,有穴,北出之,乃临大野,飞鸟皆视其背。其始登者,得石枰于上,黑肌而赤脉,十有八道,可弈,故以云。其山多柽,多槠,多筼筜之竹,多橐吾。其鸟,多秭归。
石鱼之山,全石,无大草木,山小而高,其形如立鱼,尤多秭归。西有穴,类仙弈。入其穴,东出,其西北灵泉在东趾下,有麓环之。泉大类毂雷鸣,西奔二十尺,有洄,在石涧,因伏无所见,多绿青之鱼,多石鲫,多鯈。
雷山,两崖皆东西,雷水出焉。蓄崖中曰雷塘,能出云气,作雷雨,变见有光。祷用俎鱼、豆彘、脩形、稰稌、阴酒,虔则应。在立鱼南,其间多美山,无名而深。峨山在野中,无麓,峨水出焉,东流入于浔水。
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作品赏析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以《永州八记》最为著名,此篇是他被外放为柳州刺史时所写。柳州署衙原在浔水之南,后徙到水北,州治四面水流环绕,山石林立,作者将署衙附近可寓目游览者罗为一篇,似一旅游总账。顺序以署衙为中心,自北而南,共写了九座山,背石山、甑山、驾鹤山、屏山、四姥山、仙弈山、石鱼山、雷山、峨山。水附于山,鸟兽虫鱼草木又附于山水。
作者对自然山水的观察十分敏锐,能把握每一对象的独特形态,以简练精确的笔触加以描绘,既写其貌,复写其神,行文映照,风采特出。前二段中,作者以区区一百二十九字写了五座山,笔墨精简到了极处,而审美效果却十分丰富,其所用之艺术手法主要有三种,其一:鉴貌分写之法。写背石山写其“势”,突出其双山并峙、突兀高峻的气概;写甑山写其“形”,把握其命名所由来,以广与高之对比,描绘出此山状貌扁圆、直上直下、有山顶而无山麓的特点;写驾鹤山写其“态”,其势壮耸,则如鹤矫首而立,其态回环,则似鹤展翅欲飞,而古州治依山而建,更补足了驾鹤之“驾”;写屏山、四姥山写其“质”,屏山类屏,自然方正高大,四姥山名曰四姥,其实独立不倚。其二:虚实双写之法。作者将每一座山的特征如实写出,引起之观感却并不限于视觉想象,而给人以丰富的心理联想。背石山之“崭然”、驾鹤山之“壮耸”、甑山之“下上若一”、屏山之“正方而崇”、四姥山之“独立不倚”,正是儒家所谓“仁者乐山”之意。作者选用一系列精炼而富于象征意义的词汇,既细致地刻画了描写对象,更反映了作者的精神志趣。其三:勾连映衬之法。作者在描写背石山之崭然后,再写支川、浔水、龙壁,及龙壁下可以做砚的秀石,山而水,水而山,有首尾回环之趣,且“秀”中和了崭然之兀傲,在美感上趋于和谐;描写甑山之上下如一之后,复写其南大山之“多奇”,一正一奇,互相补充;写驾鹤山之雄壮逼人后,又写其坑中有泉,水盈而不流,水之优美与山之壮美互为映衬,更显和谐;写屏山、四姥山方正伟岸、独立不倚后,续写其余脉沉入浔水之下,于孤傲之中添入一道沉静安稳。虽详写山而略写水,然山水之气脉实为一体,在审美上不可分割。
第三段所写之仙弈山是全篇之重心。作者采用“步步登高”的写法,山上有穴,穴中流石成形,万物具备,登其东复有小穴,“廓然甚大”,而其南有穴更大于此穴,由此而上复有一穴,由此而出,乃始见天。这一段中,作者的笔触前松后紧,节奏感很强。始登山入穴,作者花了不少笔墨描写洞中之景,诸如屏、室、宇、石,细写诸石之状,如肺肝,如莲蓬,如人,如禽,如器物,笔调从容悠闲;登高而入小穴,宽有二十多尺,此时光线全无,黑暗异常,燃烛而照,只能照见一线洞顶,作者也不再细写流石之“怪状”,压抑感从笔端渐渐透出;复由屏南另一穴而上,此洞更高更黑,而作者不但不再写怪石,连燃烛也不再写,笔调一转便“已而大明”,渐行渐远而渐亮,愈上愈高,上到石室,其上复有洞穴,直奔而出。作者写了四个洞穴,从详至“东西九十尺,南北少半”到无一字形容,四次入洞、出洞,从悠缓地欣赏怪石到全心凝注于光线变化,再到径然“出之”,不由文字、全由行文节奏“写”出了黑暗与狭窄中的紧张、焦虑和对得见天光的渴望。正因为这种不言而出的焦虑感,作者描写出洞之后的“乃临大野,飞鸟皆视其背”,就特别富有一种新鲜的振奋。作者此时所处之高,飞鸟俱在脚下,所临之广,大野皆在眼中,正是别有洞天、不啻登仙。此时写到仙弈山名称之由来,可谓自然而然。橐吾、秭归,作者罗列仙弈山之草木禽鸟,笔调从容不迫,可见情绪之平静。此段行文依照情绪变化而跌宕变幻,由悠闲而压抑、而紧张、而焦灼,又由焦灼而豁然开朗、而欣喜、而振奋,复由振奋而舒缓、而平静、而从容,十分精妙,也颇能体现作者贬谪荒州,焦虑愤懑而渴望纾解、起伏不定的某种心理。
第四、五段的写法类似《永州八记》,描写细腻逼真,善用侧笔与活笔,点染烘托,笔致精爽而摇曳。写石鱼山全石而少木,似鱼而非鱼,为山而偏小,又笔调一转,写其中有洞,洞外有泉,泉中有鱼。泉水激荡,泉声振耳,泉鱼绿青。作者从声音、颜色、状态各个方面将石鱼山化静为动,写得生机勃勃。写泉水旁有麓,可见环境之幽美,写游鱼颜色多绿青,可见泉水之清澈,此是侧笔;形容泉流急速,用“奔”字,描写泉水下隐入涧,用“伏”字,此是活笔。以此烘托出“灵泉”之“灵”。继石鱼山与灵泉之后,又写雷山与雷水。雷山两崖相对,雷水积蓄其中为塘,云气出焉,雷雨作焉,变幻生焉,用鱼肉米酒祭祀,心诚则灵。其中,俎、豆、形(即铏)都是祭祀时的盛具,鱼、彘、脩分指鱼肉、猪肉、干肉,糈即精米,稌即糯米,阴酒即水酒。通篇白描中忽入此一笔神怪语,允为奇特,况且柳宗元向来反对神鬼巫筮,“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神”(《非国语·神降于莘》)。此处雷山之祷为整篇游记添上了一抹诡谲意味。其后“立鱼南,其间多美山,无名而深”更饶深意。一则此句本应附在石鱼山后,却出现在雷山祭祷、“虔则应”之后;二则之前甑山之南,“皆大山,多奇”,可见无名之山甚多,而独于此处拈出“无名”二字,似觉刻意。细玩“美山”“无名而深”几字,一种慨然自伤之意隐隐流出。作者写灵泉之声“类毂雷鸣”,像车轮发出的滚滚雷声。如此荒僻山谷中何来车声之联想?空谷足音,渴望来人,此正孤寂至极而产生的幻想。美山的无名而深,呼应了一二段中作者对五座山峰崭然壮耸、独立不倚之精神的刻画,而雷山的“变见有光”则呼应了仙弈山之旅的“已而大明”。
对仙弈洞穴、石鱼泉声、雷山灵应的描述,将作者身处荒山而并不能恬然自安,渴望改变现状、冲破压抑现实的心情曲折地透露了出来。作者在永州写《囚山赋》,把永州的“万山”比作囚禁自己的牢狱。和永州相比,柳州的万山不啻更绝望的牢狱。在本文的仙弈山中,作者可以历经黑暗而终于得到光明,临大野、视飞鸟,进入浩荡崭新之境界,而在现实中,作者却终身也没能离开柳州。
文章最后,作者以峨山为结,峨水东流进了文章一开始便出现的浔水之中,补足了“南北东西皆水汇”之句,形成了闭合之势,这不仅是文势上的闭合、自然地理上的闭合,更是一种象征化的人生道路的闭合。作者的前途、希望、人生全被闭合在群山流水之中。
《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以精粹凝练、形容尽致的文笔为柳州山水传神写照,却绝不仅仅是一篇柳州山水账,储欣评此文曰:“此只平直序去,零零星星,有条有理,后人杖屦而游,不复问途樵牧,斯益奇矣。”(《唐宋十家文全集录》)固然不曾把握此文的精神内蕴,茅坤评价“全是叙事,不着一句议论感慨,却澹宕风雅”(《山晓阁评点柳柳州全集》卷三引)也嫌不足。柳宗元的游记文一向蕴情充沛,但此文中的感情却并不是“澹宕风雅”,而是一种压抑至深的对现实的绝望和对理想的渴望,“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作者的情感张力极大,然而不著一字,全从文章的字句、布局、节奏加以体现,构成了全篇行散而神凝的核心。
(孔燕妮)
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作品注释
1、流石:溶洞内流水形成的碳酸钙沉积,形成于洞顶的叫顶流石,形成于洞底的叫底流石。
2、茄(jiā)房:莲蓬。
3、枰(píng):棋盘。
4、槠(zhū):常绿乔木。筼筜(yún dāng):一种节长而竿高的竹子。橐(tuó)吾:款冬花的别名。
5、毂:车轮中心的圆木,代指车轮。
6、俎(zǔ)、豆:都是古代祭祀时放祭品的器具。彘(zhì):猪。脩(xiū):干肉。糈(xǔ):精米。古代用于祭神。稌:糯米。阴酒: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