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原文
刘克庄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
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
今把作握蛇骑虎。
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
读笑里,定齐鲁。
两河萧瑟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
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
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
空目送,塞鸿去。
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赏析
这首《贺新郎》是《后村词》中的名作,写于宋理宗宝庆三年(1227)。题目一作“送陈子华赴真州”。陈子华,即刘克庄的朋友陈,子华是他的字,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开禧元年(1205)进士。宝庆三年四月受命知真州(今江苏省仪征县)兼淮南东路提点刑狱(掌管刑法讼狱、纠察吏治的官员)。真州在长江北岸,位处当时前线。陈子华赴任之际,抗金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在北方,蒙古族已经强大起来。金政权北有蒙古南有宋,处于两面受敌的地位。这时,和南宋初年一样,又出现了很多股抗金义军,如红袄军、黑旗军等,皆起自山东,随即扩展到河南、河北以及淮河流域。义军多归附南宋,其首领接受朝廷官号,另外蒙古也招降了一部分,可见当时的形势是很复杂的。所以刘克庄在这首词里特别嘱咐陈子华要正确处理好同义军的关系,争取他们的力量,共同抗金,为恢复中原作出贡献。
词的上片主要是对陈子华的期许和勉励。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词一开头,就提出问题,体现了刘克庄词散文化、议论化的特点。这种开端在古典诗词中是别具一格的。“神州”,这里指中原。“平章”,即评论、研究的意思。“公事”,指联合义军抗金的事。“怎生分付”,怎么处理。这三句提出北望中原而产生的问题与陈子华共同评论、研究,但问题的具体内容没有说。
下面,“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三句,才把“这场公事”的具体内容补充说明。作者从北、南宋之交说起。建炎元年(1127),高宗赵构在应天府(今河南商邱县)即位,以老将宗泽为开封尹,兼任东京留守。当时活动在太行山一带的抗金起义军有百万之众,都被宗泽招纳过来,使之归附南宋朝廷,服从宗泽的统率和指挥,从而壮大了抗金的力量,金人称宗泽为“宗爷爷”,不敢进犯;而今的统治集团却把义军当做“握蛇骑虎”——握着蛇不敢放手,骑着虎左右为难,对他们既不信任,又心怀疑惧。但作者深信陈子华不是那种敌视义军的顽固派人物,所以对他寄以厚望:
“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这是作者的设想,意思说:你这次前去,京东一带的义军将士们听到一定很高兴,他们必然会像当年张用欢迎岳飞那样,都放下武器来归顺你,尊你为领袖,这样,你就在谈笑中轻而易举地收复山东等北方失地了。“京东”,汴京以东。宋置京东路,辖境包括今河南东部、山东南部、江苏北部一带。“投戈”,放下武器。“真吾父”,出自郭子仪和岳飞的旧事。前者说的是唐代仆固怀恩勾结回纥(当时西北少数民族)军入侵,唐军将领郭子仪率数十骑,免胄入回纥军营,对其首领说:我和你们共患难很久了,为什么忽然这样不讲信义?回纥兵于是放下武器,下马拜曰:“果吾父也!”后者说的是南宋初,张用在江西作乱,岳飞写信给他,晓以大义,张用看了信后也说:“真吾父也。”便率众投降了。词人用这样的典故,意在说明陈子华此行将受到义军将士的拥戴,表达了词人对陈子华联合义军收复山东失地的殷切期望。
词的下片,对南宋统治者苟且偷安、不思恢复中原予以尖锐的讽刺。
换头句“两河萧瑟惟狐兔”,写出了当时沦陷区的荒凉景象:黄河南北(两河)人烟稀少,村落荒芜,只有狐兔横行。这种情形,正如张元幹《贺新郎》词写的“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景象呢?词人接着写道:
“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祖生”,指东晋名将祖逖,他曾率兵北伐,收复了黄河以南地区。这两句点出造成中原长期沦陷、黄河南北景象萧条的原因是没有祖逖那样的爱国志士来做恢复工作。这样写,似乎和送陈子华没有什么关系,其实字字句句仍然在敦促陈子华。正是由于“两河”已成为“狐兔”出入的场所,所以希望陈子华去把它收复过来;正由于“祖生去后”,没有人去过,所以希望陈子华效法宗泽、岳飞,继续前往。这层意思,虽然作者没有明说,但读者是不难体会的。
南宋朝廷自绍兴和议以来,已没有再派人去中原地区图谋抗金复国了。他们表面上装出爱国的姿态,实际上谁也不关心中原故土。而对这种状况,刘克庄极为不满,所以接下去又问道:
“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词人借用晋代皇室贵族聚会新亭(在今南京市西)痛哭流涕的典故来比喻南宋的官僚士大夫们,说他们只是口头上讲讲爱国,没有实际行动,甚至连北伐回到中原故土的梦也不做了。这两句用反诘语气,把他们麻木不仁、无意去恢复中原的精神状态深刻地揭示了出来。
不过,恢复大业总需有人承担,所以下面插入一句“算事业须由人做”,照应上片的思想感情,指出事在人为,希望陈子华看准时机,发挥才智,干出一番辉煌的事业来。
结尾四句,转入写自己。“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二句,用《梁书.曹景宗传》的典故,说自己不过是个没有用的书生,胆子小,就像躲避在车中的新婚妇女一样。这是词人的自嘲,也包含着词人对统治者压制爱国志士的愤慨。他这次为陈子华送行,自己却不能同去,“报国欲死无战场”,只好“空目送,塞鸿去”,眼望着自己的朋友像塞雁一样向北飞去了。“空”字有“徒然”的意思,作者欲去不能、报国无门的无限苦衷,都从这个“空”字流露出来。“塞鸿”,指生活在北方边塞地区的鸿雁,这里用以比喻陈子华北行。这末尾两句,归结到送别的本题上来,但又不明写送人,而以景结情,化用嵇康《赠秀才入军》中“目送归鸿”的诗句,于言外见出送人的意思,同时以塞外归鸿关联北国山河,仍然见出怀念中原的心情,言尽而意不尽。
这首词题为“送陈真州子华”,但通篇着眼于国家大事的政治议论,不言私谊,借送别发表政治见解,是一首比较典型的政论词。政论词的开拓者是苏轼。他以议论入诗,又以诗为词,把议论带进了词的领域,打破了词纯粹是抒情之作的传统写法,为政论词的产生开拓了道路。后人继承苏轼以议论入词的写法,写了少量的政论词或有政论成分的词,如张孝祥《六州歌头》(长淮望断)、辛弃疾《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等,而刘克庄则是两宋词人中政论词写得最多,而且写得较好的作家。除这首送陈子华赴真州的《贺新郎》外,还有《贺新郎.实之三和,有忧边之语,走笔答之》、《满江红.送宋惠父入江西幕》等篇,都是这类作品。
作为刘克庄的传世名作,这首《贺新郎》在思想和艺术上都是十分成熟的。词中有对现实的慨叹,对历史的借鉴,也有对未来的畅想;有对友人的劝勉,对祖国北方失地的怀念,也有对当权者的不满。在立意上,较之一般抒发离愁别恨的词要高出许多。在写法上,通篇以议论为主,兼用典故,既慷慨雄放,又深沉悲凉。杨慎《词品》称它“壮语可以立懦”,就是说这首词写得很豪壮,可以使懦夫也振作起来,由此可见其深刻的感人力量。尤其是在国势江河日下,统治阶级处于醉生梦死状态的南宋后期,能有这种“壮语”,更为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