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暮春作品原文
满江红·暮春
暮春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
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
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
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
无说处,闲愁极。
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
尺素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
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满江红·暮春作品赏析
辛稼轩词,固以豪放名家,然亦不乏含蓄蕴藉、近于婉约的篇章。盖大作家,非只一副笔墨,倚声填词之际,可据内容的不同、表达的需要,更迭变换,犹若绘事“六法”的所谓“随类傅彩”。按词谱,《满江红》用仄韵,且多穿插三字短句,故其音调繁促起伏,宜于表达慷慨激越的感情,为豪放词人所乐于采用,岳武穆“怒发冲冠”一阕可作楷模标本。然而此前,贺方回已用此调填写以“伤春曲”为题的词,抒发深婉纡曲之情,而承其传统者,则是辛稼轩。
此词题作“暮春”,抒写伤春恨别的“闲愁”,属于宋词中最常见的内容;上片重在写景,下片重在抒情,又是长调最习用的章法。既属常见、习用,则易陷于一般窠臼,然细味此词,仍可窥见其特点:委婉,但不绵软;细腻,但不平板。做到这一步,全赖骨力。具体言之,每句之中,皆有其“骨”,骨者,是含义深厚、分量沉重,足以引人注目的字面;由骨而生“力”,就足以撑住各句,振起全篇。且看“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此一整句之中,“江南”二字为骨。此二字与“暮春”题目联系起来,则可引发读者的丰富联想:江南春早,风光绮丽,千里莺啼,红绿相映,水村山郭,风展酒旗,及至暮春三月,则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如此诸般景象,纷至沓来,而其引发之本源,则在“江南”二字,譬若丰腴的肌肤,其所依附,则在骨骼。引发繁衍之外,“骨”的另一作用,乃显示其“力”,由“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可见。此一整句之中,“狼藉”二字为其骨。由此二字,读者仿佛感受到一股猛烈狂暴的力量。与之相比,孟浩然所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显得平易,李清照所谓“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只觉婉转,而“狼藉”二字之富有骨力,则清晰可见了。“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其骨在“暗随”与“渐觉”二处。此二处,“骨”又显示其劲韧之性,实作“筋”用。稼轩将“绿肥红瘦”景象,铺衍为十四字联语,去陈言,立新意,故特于其转折连接之处,用心着力,角胜前贤。“暗随”,未察知也;“渐觉”,已了然也。由人的感觉认识过程表示时序节令之推移,可谓匠心独运。“算年年”以下数语,拈出刺桐一花,以作补充,变泛论为实说。“寒无力”三字,颇为生新惹目,自是“骨”之所在。寒,谓花朵瘦弱,以故无力附枝,只得随风飘落,不若清阴绿叶之盛壮,得以耀威于枝头。寒花与密叶之比较,亦可引人联想,倘能结合稼轩的处境、心绪而谓其隐含君子失意与小人得势之喻,似非无稽。就章法而论,此处隐含的比喻,则是由上片写景转入下片抒情的过渡,唯其含而能隐,故尤耐人玩索。
下片,假托所思美人之不得相见而抒写内心的愁苦。“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四个短句,只为点出“闲愁”二字而设。闲愁,是宋词中最常见的字眼,而其含义亦最为不确定,乃是一个“模糊性概念”。词人往往将感受极其深重,且又不易名状、难以言传的愁绪,笼统谓之闲愁。读者欲探究其具体含义,使其“模糊性”变得明晰,则须结合历史背景、作者生平以及其他有关资料进行考察,庶几可作出合乎情理的推断。稼轩此词中所谓的闲愁,约略言之,当是由于自己不为南宋朝廷重用,复国壮志无从施展,且受投降派的忌恨排挤,而产生的政治失意的愁苦。以此推衍而下,“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则痛恨奸佞之蜚语流言、落井下石之意。“尺素”“绿云”一联,以美人为象征,表示对理想的渴望与追求,然而,信息不来,踪迹全无,希冀仅存一线,愁肠依然百结,而“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的结尾,亦自是顺理成章之语。“谩”字是语气副词,表义甚是灵活,此处与“浑”字近,犹言“简直”“真个”。“平芜碧”,可与欧阳修的词句“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参看,意谓即便上得高楼,举目遥望,所见亦恐是满川青草而已。稼轩《摸鱼儿》有“天涯芳草无归路”之句,亦可参看,意谓归路已为平芜所阻断,意中人终于不得相见也。
比兴寄托,乃风骚之传统,宋人填词,亦多承此端绪,稼轩此篇即是。然而词人命笔之际,每托其意于若即若离之间,致使作品带有“模糊性”的特点。此种模糊性,非但无损于诗歌之艺术,有时且成为构成诗歌艺术魅力之因素,唯其模糊,唯其不确定,越是引人求索,越是耐人寻味。此种貌似奇怪的现象,正是诗歌艺术的一大特点。然就读者之求索而言,倘能得其大略,即当适可而止,思之过深,求之过实,每字每句都不放过,认定处处皆有埋藏,则又不免捕风捉影,牵强附会了。
(王双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