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传奇
“传奇”这一名称和它的实质有过多次变化。唐人把短篇小说叫做传奇;宋、元人的诸宫调和杂剧,在当时也都有过传奇的名目。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的《余论》中考证得很详细。把剧本的篇幅较长者称作传奇,与杂剧对立,是在明代开始。清乾隆间,黄文旸编《曲海总目》,分宋、元以来剧本为杂剧、传奇两类;这传奇的名称,才专为大本戏曲所独有。但在王国维著《曲录》中又把董解元《西厢》和王伯成《天宝遗事》两本诸宫调以及王实甫《西厢记》五本杂剧,都归入传奇类,是不很妥当的。
一般研究传奇剧本的,首先总得数到高则诚的《琵琶记》。则诚是永嘉平阳(今浙江温州)人,而永嘉实为南戏的发源地。祝允明《猥谈》说:“南戏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到了元代,南戏和北杂剧并行。高则诚写《琵琶记》,当在元至正十六年(公元1356年)以后。它和所谓四大传奇的“荆、刘、拜、杀”,时代相差不远。《琵琶记》写的是赵五娘和蔡伯喈的故事。在第一出的下场诗中有“有贞有烈赵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的句子,宣扬了封建道德,是该批判的。但它的结构和描写手法,艺术性是相当高的。它善于运用朴素的语言,借赵五娘的口,反映出了封建社会无数善良妇女的悲惨命运。例如《糟糠自厌》一出中赵五娘唱:
〔孝顺歌〕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糠那!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
〔前腔〕糠和米本是相依倚,被簸扬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呵!米在他方没寻处。奴家恰便似糠呵!怎的把糠来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膳得公婆甘旨?
〔前腔〕思量我生无益,死又值甚的?不如忍饥死了为怨鬼。只一件,公婆老年纪,靠奴家相依倚。只得苟活片时。片时苟活虽容易,到底日久也难相聚。漫把糠来相比。这糠呵,尚兀自有人吃。奴家的骨头,知他埋在何处!
还有《祝发买葬》一出中赵五娘唱:
〔梅花塘〕卖头发,买的休论价。念我受饥荒,囊箧无些个。丈夫出去,那堪连丧了公婆!没奈何,只得剪头发资送他。呀,怎的都没人买?
〔香柳娘〕看青丝细发,看青丝细发,剪来堪爱,如何卖也没人买!这饥荒死丧,这饥荒死丧!怎叫我女裙钗,当得恁狼狈?况连朝受馁,况连朝受馁!我的脚儿怎抬?其实难捱。
〔前腔〕往前街后街,往前街后街,并无人睬。我待再叫一声,咽喉气噎,无如之奈!苦!我如今便死,我如今便死。暴露两尸骸,谁人与遮盖?天那,我到底也只是个死!将头发去卖,将头发去卖。卖了把公婆葬埋,奴便死何害!
这些话写来都相当真实,只是用韵很杂,大概夹了不少方音吧。再者它在另一环境中的描写,却又风流旖旎,采藻缤纷。例如《中秋望月》一出中,蔡伯喈和牛小姐递唱:
〔念奴娇引〕(贴上)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玉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环佩风清,笙箫露冷,人在清虚境。(净、丑)真珠帘卷,庾楼无限佳兴。
〔念奴娇序〕(贴)万里长空,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合)唯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前腔〕(生)孤影,南枝乍冷。见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万点苍山,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追首,丹桂曾攀,嫦娥相爱,故人千里漫同情。(合)唯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古轮台〕(净)闲评,月有圆缺阴晴。人世上有离合悲欢,从来不定。深院闲庭,处处有清光相映。也有得意人人,两情畅咏。也有独守长门伴孤另,君恩不幸。(丑)有广寒仙子娉婷,孤眠长夜,如何捱得更阑寂静!此事果无凭。但愿人长久,小楼玩月共同登。
〔馀文〕(众)声哀诉,促织鸣。(贴)俺这里欢娱未罄。(生)他几处寒衣织未成。
把这几段清丽辞句与赵五娘唱的朴素语言相比,恰恰映出两种不同环境、两种异样心情。王世贞说得好:“则诚所以冠绝诸剧者,不唯其琢句之工,使事之美而已。其体贴人情处,委曲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了不见扭造,所以佳耳。”(《艺苑卮言》)在南曲传奇中,《琵琶记》自有其存在价值。近人多据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认为这故事是南宋以来民间的说唱文学,高则诚不过在集体创作的基础上,予以加工,改编为传奇而已。这说法,也是合乎情理的。
四大传奇中的《荆钗记》为明宁王朱权作,《刘知远》即《白兔记》为无名氏作,《拜月亭》即《幽闺记》为元末施惠(君美)作,《杀狗记》为明初徐?(仲田)作,并见汲古阁刊《六十种曲》中。《幽闺记》演的是金、元间蒋世隆和他的妹子瑞莲以及王尚书的女儿瑞兰,遭兵乱散失,最后终得团圆的故事。因全本内有《幽闺拜月》一出,所以又叫《拜月记》。它是沿袭关汉卿《拜月亭》杂剧写成的。且看它的《相泣路歧》一折:
〔渔家傲〕(老旦)天不念去国愁人助惨凄,淋淋的雨若盆倾,风如箭疾。(旦)侍妾从人皆星散,各逃生计。(合)身居处华屋高堂,但寻常珠绕翠围,那曾经地覆天翻受苦时!(老旦)孩儿,天雨淋漓,人迹稀走。两条路不知往那一条去?
〔剔银灯〕迢迢路不知是那里?前途去,安身何处?(旦)一点点雨间着一行行凄惶泪,一阵阵风对着一声声愁和气。(合)云低,天色傍晚,子母命存亡兀自尚未知。
〔摊破地锦花〕(旦)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一步步提,百忙里褪了跟儿。(老旦)冒雨荡风,带水拖泥。(合)步难移,全没些气和力。
试把这几支曲子与关作《拜月亭》杂剧中的一支曲子作个比较:
〔油葫芦〕分明是风雨催人辞故国,行一步,一叹息。两行愁泪脸边垂。一点雨间一行凄惶泪,一阵风对一声长吁气。应!百忙里一步一撒。嗨!索与他一步一提。这一对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稠紧紧、粘软软,带着淤泥。
我觉得关作更是简练有力。但在舞台上的命运,施本却长远得多。南曲、北曲互为消长,是和社会风气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的。
明代最杰出的传奇作家,当推汤显祖。显祖生当弋阳腔衰微之后,昆山腔渐盛之时。他创作了《紫箫记》、《紫钗记》、《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等五本传奇;后四本又合称《玉茗堂四梦》。他是不太拘守声律的,尝说:“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王骥德《曲律》卷四)王骥德也说过:“临川(汤为江西临川人)尚趣,直是横行,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齿舌。”(王骥德《曲律》)与汤显祖同时的作家,有吴江沈璟,恰是特别考究声律的。两人立于相对地位,而在传奇剧本上的成就和作品演出的盛况,沈是远远赶不上汤的。显祖当时写了这许多本传奇,究竟用的什么腔来演唱,现在已经不易查考。据他写的《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其体局静好,以拍为之节。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我宜黄谭大司马纶闻而恶之。自喜得治兵于浙,以浙人归教其乡子弟,能为海盐声。大司马死二十余年矣,食其技者殆千余人。”(《玉茗堂文集》卷七)从这一段文章中,可以看出显祖是爱好海盐腔的;而那时宜黄一带的演剧艺人,以唱海盐腔为专业的竟达千人以上。那末,汤作传奇的演出,主要怕是用的海盐腔吧?在徐渭的《南词叙录》里,说到当时各种腔调的流行区域:“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唯昆山腔只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照徐渭的说法,弋阳腔在当时流行的广远和影响的重大,简直没有任何剧种比得上它;但汤显祖却说“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这不是怪事吗?文化交流,一切都在不断地变。弋阳腔出于江西,移植于两京、湖南、闽、广,而江西的弋阳腔反而早告断绝,同时却输入了海盐腔。昆山腔大约出于明成化以后(即公元1465年之后),而它的创作者魏良辅,原籍豫章(今江西南昌),寄居太仓南关。说不定他所创的新腔,还是从弋阳腔的基础上,结合昆山地方原有的腔调发展起来的。余怀《寄畅园闻歌记》说:“南曲盖始于昆山魏良辅。良辅初习北音,绌于北人王友山,退而镂心南曲,足迹不下楼者十年。当是时,南曲率平直无意致。良辅转喉押调,度为新声,疾徐、高下、清浊之数,一依本宫。取字齿唇间,跌换巧掇,恒以深邈助其凄戾。吴中老曲师如袁髯、尤驼辈,皆瞠乎自以为不及也。”(《虞初新志》卷四)梁辰鱼的《浣纱记》,就是第一部用昆山腔演出的。至于《还魂记》的排入昆腔,曾被沈璟改换字句,引起作者的不满。原来南曲对声律方面,是比较自由的。据徐渭《南词叙录》:“永嘉杂剧兴,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显祖致力于元杂剧,打的基础很深。但他是南方人,当然要受南戏的影响。他所以不太考究声律,是不以声害辞,不以辞害意,神明变化于规矩绳墨之中,而不被声律所束缚。《四梦》所以盛行,自有它的独特所在。
汤显祖的五本传奇,以《牡丹亭还魂记》流传最广,影响最大。梁廷柟《曲话》说:“《玉茗四梦》,《牡丹亭》最佳,《邯郸》次之,《南柯》又次之,《紫钗》则强弩之末耳。”《牡丹亭还魂记》演的是柳梦梅和杜丽娘的恋爱故事。作者在《牡丹亭记题词》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塑造了一个具有个性解放思想以与封建婚姻制度相对抗的杜丽娘的形象。由于杜丽娘富有这种反抗精神,以致环绕在她身边的封建人物,包括她的父亲杜宝和那由她父亲找来的迂腐先生陈最良,都不能阻遏她的“一往而深”的爱情。由生而死,由死返生,构成凄丽奇幻的格局,细致而深刻地反映了剧中人那种强烈追求个性解放的反封建思想。它的感染力的强大,是从关汉卿、王实甫以来,没有任何人的作品比得过的。尽管它有不少“拗嗓”的字句,但在昆腔中仍不断演出,直到现在,还为听众所欢迎。且看它的《惊梦》一出:
〔绕地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蘪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贴)成对儿莺燕呵。(合)闲凝盼,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的圆。
〔隔尾〕(旦)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这是杜丽娘带着春香游花园时的几段唱词,把一个深闺少女的曲折心情和妍美姿态,都很细致地描画出来了。再看它的《寻梦》:
〔江儿水〕(旦)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川拨棹〕(贴)你游花院,怎靠着梅树偃?(旦)一时间望眼连天,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泣介)(合)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这是杜丽娘在梦见柳梦梅后,重到花园,追寻梦境时唱的。她的深情一往,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只要称得自己的心愿,那便受尽千般酸楚,也都无所谓了。
整本的《还魂记》,以《惊梦》、《寻梦》、《写真》、《诊祟》、《闹殇》五出,描写从生到死;以《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五出,描写从死到生。它那结构的精密,语言的生动,是早有定论的。这里只略举一鳞片爪而已。
梁辰鱼的《浣纱记》,演的是吴、越兴亡故事,把范蠡、西施作为中心人物,在昆曲中也很流行。据朱彝尊说:“伯龙(辰鱼字)雅擅词曲,所撰《江东白苎》,妙绝时人。时邑人魏良辅,能喉转音声,始改弋阳、海盐为昆腔。伯龙填《浣纱记》付之。”(《静志居诗话》)从这段话里,可看出这本《浣纱记》是昆剧最初演出的一本传奇,也就难怪它的影响之大。但比起汤显祖的《还魂记》来,是大为逊色的。且看《放归》一出中勾践夫妇及范蠡的唱词:
〔鹊桥仙〕(小生扮勾践上)春雷地奋,愁云风卷,寒暑人间流转。年年梁燕一回家,笑几载不归的勾践。(贴扮夫人)江山不改,容颜全变。试问愁眉深浅?(生扮范蠡)一朝羁鹤透笼飞,还又到蓬莱宫殿。
〔甘州歌〕(生)钱塘云水连。见片帆东渡,顺流如箭。江山依旧,只有那世故推迁。酸辛须记尝粪耻,劳苦休忘养马年。你浮苦海,涉大川,千重浪里得回船。身虽辱,志要坚,虎头燕颔岂徒然?
像勾践这样一个“卧薪尝胆”的英雄人物,在忍辱放归之后,竟与范蠡只唱出这样几句歌词来,便显得十分软弱无力。其他亦不过有些清丽的辞藻而已。
此外,明代传奇,还有张凤翼的《红拂记》,徐复祚的《红梨记》,梅鼎祚的《玉合记》,苏复的《金印记》,邵璨的《香囊记》,陆采的《明珠记》和《南西厢记》,汪廷讷的《种玉记》,周朝俊的《红梅记》,屠隆的《昙花记》,单本的《蕉帕记》,高濂的《玉簪记》,孙仁孺的《东郭记》,阮大铖的《燕子笺》和《春灯谜》,吴炳的《绿牡丹》和《情邮记》,都是比较优秀的作品。《玉簪记》和《燕子笺》,在昆剧和其他剧种中,现在还常演出。《玉簪记》演的是宋代女贞观尼陈妙常和书生潘法成(必正)的恋爱故事,其中《寄弄》一出,是非常有名的。
〔懒画眉〕(生)月明云淡露华浓,敧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前腔〕(旦)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前腔〕(生)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疑别院风。凄凄楚楚那声中,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前腔〕(旦)朱弦声杳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仙郎何处入帘栊?早是人惊恐,莫不是为听云水声寒一曲中?
接着,两人各弹琴一曲,并吟琴曲:
(生)雉朝雊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彷徨。—《雉朝飞》
(旦)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叹长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广寒游》
这同调对唱的形式,本来就安排得很好,加上清艳的词藻,更是切合剧中人身份。再如《姑阻》一出:
〔月儿高〕(旦)松梢月上,又早钟儿响。人约黄昏后,春暖梅花帐。倚定栏干,悄悄的将他望。猛可的花影动,我便觉心儿痒。呸,原来又不是他!那声音儿是风戛帘钩声韵长,那影子儿是鹤步空庭立那厢。
〔前腔〕(生)梦回罗帐,睡起魂飘荡。才见云窗月,心到阳台上。静掩书斋,月下门偷傍。三春花信曾有约,七夕渡河人又来。(下)
(老旦上)欲觅闲消息,须教悄地来。夜深人不见,书馆把门开。……必正侄儿在那里?(生上)忽听得花间语,把小鹿儿在心头撞。姑娘拜揖。(老旦)书到不读,却往那里行走?(生)在亭子上乘凉。为爱闲庭风露凉。(老旦)为何这等慌张?(生)失候尊前心意忙。
在潘必正正待悄悄赴约的紧要关头,却被他的姑妈老尼姑遇着了,弄得非常狼狈。这两支曲子,对剧中人的心理刻画也是相当成功的。
总之,明代剧作家,最喜搬弄词藻。尤其是江南人的作品,更斤斤于声律的苛求,只讲排场,脱离现实。昆曲的卒归衰敝,与剧本的文句艰深,内容空泛,确是不无关系的。
清初传奇,共推“南洪北孔”为两大作家。孔尚任的《桃花扇》借秦淮歌女李香君和复社文人侯方域的恋爱故事,反映南明统治阶级的腐朽,招致了亡国的惨祸,是富有爱国主义思想的一个好剧本。作者的朋友顾彩在序文中说:“可以当长歌,可以代痛哭。”这样一本历史剧,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它写得最沉痛的,要算第三十八出的《沉江》。史可法在固守扬州、兵败援绝之后,走到扬子江边,听了一个从南京逃出的老赞礼说起南京的混乱情形,他绝望了,准备投江自杀,一面唱着:
〔普天乐〕撇下俺断篷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胜黄土,一丈江鱼腹宽展。摘脱下袍靴冠冕。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
接着就跑向滚滚怒涛中去了。恰巧侯朝宗和吴应箕、陈贞慧也来到了江边,向老赞礼问明了这事,大家向着衣冠拜哭了一会,合唱:
〔古轮台〕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苦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馀文〕山云变,江岸迁。一霎时忠魂不见,寒食何人知墓田!
就在这淋漓慷慨的痛哭声中,结束了朱明三百年的天下!最后,两位艺人苏昆生、柳敬亭分作渔、樵,隐迹栖霞山中。先由柳敬亭编了一首叫做《秣陵秋》的弹词,全用七言歌行体,唱出了对南明倾覆的沉痛心情。接着苏昆生编成一套叫做《哀江南》的北曲,用弋阳腔唱:
〔北新水令〕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驻马听〕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破龙碑帽。
〔沉醉东风〕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折桂令〕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沽美酒〕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太平令〕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离亭宴带歇指煞〕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一套凭吊兴亡的唱词,着眼在“不信这舆图换稿”七个字,唤醒了多少爱国人士的民族意识!这个剧本,所演的都是真人真事,穿插结构,煞费经营,它在戏曲史上的地位,是不会动摇的。
洪升写的剧本很多:杂剧有《天涯泪》、《青山湿》、《四婵娟》;传奇有《回文锦》、《回龙记》、《锦绣图》、《闯高唐》、《节孝坊》等。最成功的作品,要数《长生殿》。《长生殿》演的是唐明皇(李隆基)和杨贵妃(玉环)的故事。作者费了十多年的时间,大改了三次才定稿,连名称也由《沉香亭》改作《舞霓裳》,最后才定作《长生殿》。这个剧本,借历史故事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荒淫生活,有的地方也隐藏着一些民族意识及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心。在《进果》一出中,有一个老农夫唱道:
〔十棒鼓〕田家耕种多辛苦!愁旱又愁雨。一年靠这几茎苗,收来半要偿官赋,可怜能得几粒到肚!每日盼成熟,求天拜神助。
这为两千年来呻吟在封建剥削制度下的农民,吐出了多少苦水!在《骂贼》一出中,借乐工雷海青的口,大骂了那一批附逆求荣的士大夫:
〔上马娇〕平日价张着口将忠孝谈,到临危翻着脸把富贵贪。早一齐儿摇尾受新衔,把一个君亲仇敌当作恩人感。咱,只问你,蒙面可羞惭?
而且对安禄山有“恨子恨泼腥膻莽将龙座渰,癞虾蟆妄想天鹅啖”的辱骂。这对入关不久的清王朝,确有一些冷嘲热讽的弦外之音。作者的潦倒终身,是与他这种潜伏的民族意识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至于整个剧本的布局遣词,安排得异常妥帖,所以在昆剧中一直到现在还在演出。其中的《弹词》一出,由流落江南的梨园老伶工李龟年,用《九转货郎儿》把天宝遗事作了一个总结。他唱着:
〔三转〕那娘娘生得来仙姿佚貌,说不尽幽闲窈窕。真个是花输双颊柳输腰,比昭君增妍丽,较西子倍风标,似观音飞来海峤,恍嫦娥偷离碧霄。更春情韵饶,春酣态娇,春眠梦悄。总有好丹青,那百样娉婷难画描。
〔四转〕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没两,镇日里高擎在掌。赛过那汉宫飞燕倚新妆。可正是玉楼中巢翡翠,金殿上锁着鸳鸯。宵偎昼傍,直弄得个伶俐的官家颠不剌、懵不剌,撇不下心儿上。弛了朝纲,占了情场,百支笔写不了风流帐。行厮并,坐厮当。双,赤紧的倚了御床,博得个月夜花朝同受享。
〔五转〕当日呵,那娘娘在荷亭把宫商细按,谱新声将《霓裳》调翻。昼长时亲自教双鬟。舒素手,拍香檀,一字字都吐自朱唇皓齿间。恰便似一串骊珠声和韵闲,恰便似莺与燕弄关关,恰便似鸣泉花底流溪涧,恰便似明月下泠泠清梵,恰便似缑岭上鹤唳高寒,恰便似步虚仙佩夜珊珊。传集了梨园部、教坊班,向翠盘中高簇拥着个娘娘,引得那君王带笑看。
〔六转〕恰正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刬地里出出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书,急得个上上下下都无措。早则是喧喧嗾嗾、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銮舆后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又只见密密匝匝的兵,恶恶狠狠的语,闹闹炒炒、轰轰剨剨,四下喳呼。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霎时间画就了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七转〕破不剌马嵬驿舍,冷清清佛堂倒斜。一代红颜为君绝,千秋遗恨滴罗巾血。半棵树是薄命碑碣,一抔土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野,莽天涯谁吊梨花谢!可怜那抱幽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咽咽的望帝悲声啼夜月。
这把明皇和杨妃的悲欢离合,前后对照起来,隐约地谴责了明皇的荒淫昏聩,对杨妃却寄以无限的同情和悼惜。这是符合历史真实的。
除了这两部作品外,还有李渔的《笠翁十种曲》和蒋士铨的《藏园九种曲》是比较有名的。随着乾隆以后昆腔的逐渐衰落,传奇剧本也就成为尾声了。
龙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