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与语言
语言是人类交通情意的工具,由于口腔唇舌的运用,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来表达意念。语言本身就是“言志”的,说出心中所要说的话。人类最初是有了痛苦、欢乐、惊奇、欲望,发出一些呼喊的声音,指物的名词,指动作的动词,摹拟自然物、动物的象声词,描摹物态的形容词、状词。积言成句于是发展成说话,发展成散文。但是积言成句的那种过程,靠了歌唱艺术的帮助是不少的。所以,原始人类在说话没有连串的时候,已经先有集体歌谣。(当然是极简单的,或者只有一两个言词的复沓,夹杂些声音助词)《诗经》中的以、于、之、兮、猗、只、言、薄言等等,都是助词,粘合着实词,以完成一个节奏的单位。由于诗歌的发展,语言也有大的进步。第一,词汇的增加。如《诗经》的调换字面。(同义字便于记忆、记诵)第二,句法的形成,节奏的语言的完成。节奏的语言不但是诗歌体的特征,并且散文也用到。所谓语言的美妙化。(所以《周易》《尚书》、先秦诸子文章多四言句法)
《诗经》的语言要素有四:(1)有节奏的语言(这时代是四言句法);(2)复沓,此由于乐舞;(3)叶韵(音乐性的)。叶韵是中国诗的特点。西洋古代诗歌不叶韵,中世纪才有,有人认为从东方传过去的;(4)比兴,此由于原始社会中人类用以交通情意的“乐语”。比兴是象征语。
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诗》三百篇是春秋时代学习语言的课本,并且是学习“雅言”的课本。诗歌是精妙的语言,有节奏,有情趣,多比兴、暗示、联想的作用。后代无论哪一国的文学,以诗歌为最好的文学;学习哪一种语言,必须要学习用这一种语言所写成的诗歌,方始可以说“到家”,方始可以说能够了解这种语言的美妙。
古代的文体可以分为三类:(1)记事;(2)记言;(3)诗歌。甲骨卜辞是记事体的雏形,是文言的源始。铜器铭文夹杂记言与记事。《尚书》也夹杂记言与记事,而以记言为主要部分。《诗经》既非记言,亦非记事,是乐歌及徒歌。诗歌本身是一种语言,是语言的另外一个方向的发展,不是普通口头的白话,主要要有节奏和复沓。这节奏和复沓是从乐舞来的。舞蹈自然有节奏和复沓。没有文词的音乐也有节奏与复沓。原先音乐与歌辞配合在一起,到后来歌辞独立,于是成其为“诗”。在《诗经》时代,音乐与言辞还是配合在一起的。虽然我们不能说所有三百篇都是乐歌的言辞,但是每篇都是可以入乐的,所以《墨子·公孟篇》有“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的话。除了“诵”,“歌”和“弦”皆合乐之意。孔子也曾把《诗三百》,一一弦歌之。孔子常教弟子学习《诗》,所谓弦诵不辍。从乐舞出来的诗歌,是语言的另一个不同方向,与会话演说语言发展为散文,是两条路。一条适宜于叙事说理,另一条适宜于抒情。
最朴素、简单的诗,例如《诗经·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这是一首女子采芣苢的诗。芣苢,草名,旧说女子采此草以疗夫之恶疾。闻一多说芣苢是宜子之草。女子采之,希望可以生小孩的,并且是一群女子集体采芣苢的合唱。
再如《诗经·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一首诗,简单朴素同前诗。开始由桃花起兴,有比兴的技巧。诗的复沓从舞蹈音乐来,而调换字面,表现聪明言语之才,包含有词汇学习的意义。所以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
春秋时代,士大夫均学习诗,即是学习语言,学习文学。并且各地方言,在诗歌里都有表现。诗如果作为知识分子统一的教材,有统一语言的力量。正如Homeros(荷马)的诗篇,成为希腊人共同的教本。
论形式,《风》诗近于原始的,而《雅》《颂》则是后来的,复沓少。但论制作的时代,《颂》最早,《雅》次之,《风》最晚。《风》诗多在东周时,其原始乃因《风》诗多出于民间形式之故。
三百篇大半可以入乐,除《周颂》外多数均用韵。今古音韵不同,于是推源诗中之协韵而产生音韵学。国学之科目其起源皆在经学。《诗经》之与音韵学有大关系,此音韵学史上大事也。明代陈第作《毛诗古音考》始以科学方法研究古音,其后顾亭林、孔广森继之而有《诗本音》《诗声类》之作,及“先秦古韵”,视《诗经》为唯一材料。照音韵学家研究,古代韵比现代宽,只有九部或十一部、十三部,于是丁以此(竹筠)作《毛诗正韵》,巧立名目,不特句末有韵,重字即为重韵,乃至隔三四句、一二章尚可为韵,立“经韵”“纬韵”之说,几于无字不韵,亦可笑已。不过《诗经》用韵自较后来韵文为多,不特句末为韵,即句腹间亦有韵。
《诗经》虽有列国之风,其中语言似乎很统一,为诸夏的语言,皆雅言。朱东润《诗大小雅说臆》谓雅=夏。大小雅为大夏小夏。周是地名,夏是民族名。周人为夏民族。列国之诗,惟陈、齐、郐、秦为异姓。齐为周臣之国,姬姜旧好,周人联盟以东者。陈之先为周陶正,周妻以之女大姬,其后屡与诸夏之盟,久视为同族。郐则郑之故地,苏氏谓郐诗皆为郑作,如邶、鄘之于卫。秦之先本非周族,及周室东迁,西周之地析入于秦,其民实为周之余民。季札聘鲁,“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此周之旧乎?’”。《商颂》虽为宋国宗庙之诗,然“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则亦近于周乐。疑是商后摹仿《周颂》而作者。总之,《诗》三百篇皆诸夏之乐,中国之音,周之士人通用之语言也。其真出于各地域方言者少,而为雅音者多。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另有一种意义,即学习士夫通用的语言。诸夏与夷狄为对。《诗经》中无夷狄之乐,亦无夷狄之音。
(据文学史讲稿整理)
浦江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