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论》赏析-李清照的文言文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9-04 13:42

词论作品原文

词论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座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辞。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韵,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词论》赏析-李清照的文言文

词论作品赏析

李清照的《词论》,是中国词论史上的著名篇章。篇中所论的“北宋作家,止于元绛、晁端礼(次膺),而不提及周邦彦,也无一语涉及靖康之乱”(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基本可以肯定是李清照遭乱以前的作品。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将此文作年定于政和三年(1113)。李清照于公元1084年生,写此文时方当二三十岁的年纪,故全文投射出一种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勇敢精神。

全文内容,可以分成两个大的部分,第一部分,是略论唐以后宋以前词的发展历史。李清照将词的发展繁荣上推到开元天宝时代。唐代能歌者甚众,文中所举李八郎者,盖不过以点代面,略叙其意而已。在点明一时风尚的同时,亦强调了词以歌为本的特征,而这一点,将成为下文论述的基础。随着词体的发展,词牌开始出现,这是词史的重大发展,故下文又一一列举《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等词牌来说明问题。以后说及南唐,又穿插了一个南唐君臣谈词的典故,着墨较多,实际上是突出了南唐词在词史上的重要地位。南唐君臣词,虽有独造之处,但其作,正当国家风雨飘摇、山河巨变之际,故李清照又称其为“亡国之音”。

上段所述的词史,十分简略,亦不过略示其意而已,论述的重点,乃在于下一部分。“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此句直承上文“亡国之音”语而来,说明了宋词成长的大体背景。“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这是对柳永词史地位的肯定。柳永对词的贡献,古今认同,尤其其所作长调,对于开拓词的新境界来说,作用更是不可估量,在这一点上,李清照的观点和大家是一致的——但其亦在同时指出了柳永词“词语尘下”的毛病。柳永之词,很多是写在秦楼楚馆之中,其部分作品多有鄙俚恶露之词,这在当时也是公论。下文对于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的评论,则表明了李清照非凡的勇气。上述数人,在当时均是有名的人物,但李清照却评价他们“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这种口吻,即使是旁观者见了,恐怕亦难免引起不快。“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因晏殊、欧阳修、苏轼皆为北宋一流词人,故需细论之。下文李清照一一细举《声声慢》《雨中花》《玉楼春》等词牌来阐明声律对于填词的重要,也同时回答了认苏轼等人之词为“句读不葺之诗尔”的理论依据。值得注意的是,李清照此番的论述是在词“歌本位”的基础上作出的,这和其上文对词流变史的认定是一致的。今人谈及苏轼等人的“以诗为词”,常说其具有推升词体、开拓词境的作用,这其实主要是就词的意义层面而言,同李清照根植形式层面的立论,还是有所差别。“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在这段话里,我们其实能多少嗅出一些曹丕“文非一体,鲜能备善”(《典论·论文》)似的天赋论的味道。而“不可读也”,强调的仍然还是声音层次。李清照在为自己的论点又增添了几个例证之后,顺势推出自己的结论:“乃知别是一家。”这个结论,使得“词”终于和“诗”成了并列的文体。

在完成了对于词的“定体”之后,李清照又对其他几位“始能知之”的作家进行了评价:“晏(幾道)苦无铺叙,贺(铸)苦少典重。秦(观)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黄(庭坚)即尚故实,而多疵病”。后人因此“逆向推理”,总结出易安的词美学主张:铺叙、典重、故实、无疵病。结合上文其对柳永、苏轼等人的评价,认为其还主张:高雅、协律。因为行文之故,将“协律”置后,但在易安的观点中,“协律”其实是最重要的,因为其直接和词的歌本质相关。

关于李清照在此篇中所论,前人其实以抨击者居多。如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所论:“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又如《词苑萃编》卷九所引裴畅语:“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再如夏承焘《唐宋词字声之演变》所论:“易安好为高论,据其今存名词,校其所说,未必尽合。其同时人论词,亦无及此者。”等等。有从其自身创作未能达到自己的要求而论述者,有从其评论过于苛刻而论述者,最有甚者,乃是以恶毒的言语直接攻击易安的女性身份。

平心而论,易安在此文中的观点,未必全然公允,其所述之词史源流,亦远未臻丰富全面。但其紧紧抓住词的声音层面来理解词,却是对的。音乐的变化对词体的催生作用,今日早已为学界所公认。即使是到明代王世贞论曲,说“曲者,词之变。自金元入中国,所用北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艺苑卮言》),秉持的其实亦是同样的认识。唐乐之变,使得整齐的“声诗”变成了长短错落的长短句,因此关注词体首先要关注它的声音层,这在逻辑上是毫无问题的。而论者因易安对其他作者的批评而“逆向”为其总结出所谓的美学主张,并用这些主张来要求批评者的做法则是不恰当的。首先,指出批评对象的缺陷,并不意味着批评者自身的价值观里必须同时包含着一个完全“反向”的价值取向。价值评判的话语体系,在很多时候并不仅仅是依照二元对立的关系建立的。另一方面,文学评论的展开,也并不以自身的创作为前提,在这一领域,话语权应该是被平等共享的——很多现代的文学评论家,自己并不创作文学作品,但这并不妨碍其成为批评家。

宋代是一个“辩体”意识开始兴起的时代,虽然所有的争论未必能结出公认的果,但其毕竟体现了古人将世界重新范畴化的最新努力。当此之时,李清照写作《词论》,提出“词别是一家”之说,的确是具有一定的开拓意义。而其对于诗与词文体界限的划分,在客观上,确实也能像某些学者所说的那样,对词起到“尊体”的作用。在男性作家林立的北宋词坛,李清照以傲然的姿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在中国的整个性别文化史上,亦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李清照在文中所使用的“情致”“故实”“铺叙”等等术语,实际上是对北宋以来作词技法的一大总结。这些词语反映了当时学人在观照词体文学之时所能达到的思维境界,同时亦反映了其时人的审美侧重点。关注这些术语的使用,或许远比关注李清照的创作是否达到了其自己所要求的标准更为重要。

(刘竞飞)

词论作品赏析

1、乐府声诗:乐府,指长短句词,声诗,指唐代歌诗,二者同时并行。

2、李八郎:即李衮。李清照所叙事见唐李肇《国史补》卷下。按此,下文“榜中一名士”即指崔昭。

3、江南李氏君臣:指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宰相冯延巳等人。

4、“小楼吹彻玉笙寒”二句:《十国春秋》卷二十六:元宗尝因曲宴内殿,从容谓:“吹皱一池春水,何干卿事?”延巳对曰:“安得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按:此二句分见冯延巳的《谒金门》词和李璟的《摊破浣溪沙》词。

5、语见《礼记·乐记》。

6、宋子京兄弟:指宋祁(宋子京)及其兄宋庠(原名郊,字公序)。

7、沈唐:字公述,熙宁间曾官大名府签判,后改渭州,卒于官。

8、元绛:字厚之,神宗朝参知政事。

9、晁次膺:即晁端礼,熙宁六年进士,曾为县令,宣和间充大晟府协律郎。晁补之的十二叔。

10、五音:一说指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一说指发音部位,唇、齿、喉、舌、鼻。此二说张炎《词源》中并存。在古人著作中,“五音”与“五声”常常混同,因语境不同而意义各有侧重。

11、五声:一说指音阶,一说指发音部位,参上注。王仲文《李清照集校注》认为当指“阴平、阳平、上、去、入五声解”。

12、六律:此用六律代指音乐中的十二律。十二律中,阳为律,阴为吕。

13、清浊轻重:指清音、浊音、清音、重音。虞集《中原音韵序》:“高安周德清工乐府,善音律,自制《中原音韵》一帙……其法以声之清浊定字为阴阳,如高声从阳,低声从阴,使用字者随声高下,措字为词,各有攸当,则清浊得宜,而无凌犯之患矣。”可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