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诗
南北朝实施门阀制度,贵族政治。隋唐进士制度,吸收高级知识分子到统治集团,做压迫人民的帮凶和帮闲。这些知识分子出身于封建地主或官僚家庭,从下面爬上来,迎合国君权相、公卿贵人,或者不得意而反抗,或者有清高思想,借作品发牢骚,常处在热衷世事与清高为人的矛盾之中。
李白并非进士,做翰林供奉。不次的恩遇,非正途出身。他诗才杰出,不受羁勒,如应进士科倒未必得意。他绝少宫艳体诗,他的诗从建安文学出来,以建安为风范,与谢朓、鲍照近。
他的诗有热烈的感情,他是一位天才诗人。
李白继陈子昂为复古派中人物。其《古风》五十九首第一首云: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
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这首诗写得很严正,他对于诗推崇《诗经》正声,又说志在删述,自比孔子。与“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似乎矛盾,此两重人格也。实则他对于诗的理论,属于正统派,他自己的个性,则是浪漫的,仙侠一路。他还推崇建安以前的诗,看不起南朝的绮丽文学。其《古风》同阮籍《咏怀》、陈子昂《感遇》的篇章。他的诗的工力可以比上阮嗣宗。
虽然他推崇《诗经》,可是他没有做四言诗,所做的以五古、七古为最多,可见古之难复了。其论诗又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又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他不赞成沈休文一派之声律对偶,宫体靡弱之诗,所以他也绝不提到初唐四杰,不像杜甫那样虚心,诗备众体。李白很少做律诗。
李白诗,擅长古风,多数是乐府古题,古乐府之新作法。从汉魏以迄于南北朝乐府诗题,他几乎都有写作,如《天马歌》《公无渡河》《日出入行》《战城南》《白头吟》《相逢行》《有所思》《短歌行》《长歌行》《采莲曲》《乌夜啼》《乌栖曲》《子夜歌》《襄阳歌》《白纻辞》《将进酒》《行路难》等拟古乐府,而自出心裁。有些乐府诗,虽然不见前人之作,但也非李白创调。在那些乐府古题内,李白诗情奔放,超过古人原作,皆出于古人之上。他的乐府多用杂言及长短句,才气纵横,非格律所能束缚。如《将进酒》《蜀道难》。六朝乐府他亦学,如《白纻辞》《子夜四时歌》《长干行》《乌栖曲》,都很清丽。他是结束汉魏六朝的诗歌,集汉魏六朝诗体大成。他的乐府如天马行空,不受羁縻。
他并不像杜甫那样自己立乐府题目,写当时时事。李白的只是抒情诗,并不记事,是超时代的作家。
略有与时事有关的如《怨歌行》,题下注云:“长安见内人出嫁,友人令余代为之。”与《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同意,又如《东海有勇妇》,注云:代《关中有贤女》。代即拟的意思,《关中有贤女》原乃汉鼙舞歌,此虽是拟古乐府,所咏为时事,诗中云“北海李使君,飞章奏天庭”。指李北海邕。又如《凤笙篇》,王琦谓送一道流应诏入京之作。《远别离》,萧士赟以为刺国家授柄于李林甫。《蜀道难》一诗,范摅《云溪友议》、洪驹父《诗话》、《新唐书·严武传》谓严武欲杀房琯、杜甫,李白为房杜危而作此诗,唯孟棨《本事诗》《唐摭言》《唐书·李白传》谓白见贺知章,以《蜀道难》示之,则为天宝初时作,而严武镇蜀在至德后,不相及也。沈存中《笔谈》谓古本李集《蜀道难》下有注云:“讽章仇兼琼也。”萧士赟注李集谓见玄宗幸蜀时作,在天宝末,故言剑阁之难行,又曰“问君西游何时还”,君指明皇也。胡震亨谓但是拟古乐府,白,蜀人,自为蜀咏耳。此说如允,余皆好事者穿凿。
李白《猛虎行》虽亦是乐府诗,但咏时事,“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言禄山之叛,天宝十四载十二月东京之破,封常清战败,高仙芝引兵退守潼关,贼掠子女玉帛悉送范阳也。李白“窜身南国避胡尘”,客于宣城,与张旭会于溧阳酒楼,作此诗,以张良、韩信比己及旭,慨叹不遇。“一输一失关下兵”,一输指高仙芝退兵,一失指明皇斩仙芝、常清。
白才气纵横,乐府诗中常用杂言、长短句,近汉乐府,亦近鲍照,是以杜甫称其“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与庾信实不近,其一身低首者为谢宣城。《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诗中又云:“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是其晚年爱宣城之风景,故尔特提谢朓。以彼才力,小谢非其匹也。
总之,唐人作乐府,并非完全拟古,兼存《诗经》讽刺时事之义。此则李白较少,而杜甫、白居易则最为注重此义焉。
白五七绝句亦佳,惟不善五七律。
前引杜甫《饮中八仙歌》云:“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贺知章曾许李白为谪仙人,又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云:“坐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亦称李白善为醉歌也。杜甫自己也有《醉时歌》《醉歌行》等题,诗中并不单说喝酒,乃是酬赠、送别之作。如李白《将进酒》《前有樽酒行》《把酒问月》等篇,皆所谓醉歌也。醉歌者,即席作诗,以助酒兴。如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之意。李白一生诗酒风流,颇似阮籍,其信仰道家神仙亦然。豪放奔逸,与渊明之洁身自好、躬耕贫苦者又不同。李白有仙侠气,渊明调融儒道,温然纯粹。渊明愿隐,李白愿用世而不得意。虽随吴筠得玄宗知遇为翰林供奉,迄未得官。及天宝乱后,为永王璘辟为僚佐,璘谋乱兵败,白坐流夜郎,赦还,客死当涂。
《将进酒》是彰显李白诗酒风流的代表作,极富思想与个性。诗中岑夫子或谓岑参,丹丘生或谓元丹丘。“黄河之水”句,兴也,“不复回”,兴人生年华一去不复返。以“逝水流年”起,下言饮酒尽欢为乐。陈王,陈思王曹植,他的《名都篇》有“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句。“钟鼓馔玉”言富贵。
《前有樽酒行》,此诗比《将进酒》更为蕴藉。
《日出入行》用汉乐府旧题,翻新,长短句古奥,然毕竟是唐人。全诗充分表现诗人对宇宙和人生的探求精神。
《月下独酌》和《把酒问月》都写诗与月与酒的融合。《把酒问月》比《月下独酌》来得好,《月下独酌》说理多,情感少。此诗说理更深且广。写月即自然是永恒的,人生是飘忽的。诗歌自然,酒遣人生。东坡《水调歌头》自此出。李白《把酒问月》诗分四叠,换韵,歌曲体,酒与月的交融,时与空的交错,淋漓尽致。东坡《水调歌头》开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显然从李白《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来。同样是把酒问月,与李白问宇宙、说人生不同,苏东坡后半阙归结到讲别离。
《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诗发端忆念过去,烦忧现在,不从私交说,就人生感慨说,得其大。送秋雁,象征送客远游。其次,说到谢朓楼。“抽刀断水”,宾,比喻;“举杯消愁”,主。以流水喻思念、喻忧愁,可以与建安诗人徐干的《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的诗句作一比较,亦可以李后主《虞美人》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诗句中加以印证。
《扶风豪士歌》见其豪爽。乱时有用世意,以后入永王璘幕府,见其有意用世。此诗显示清高思想与名位思想的矛盾。末两句“张良未遂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点出。
白于天宝之乱,少有描述,其《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有云“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又云“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壘作长安”。又云“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白,蜀人,且他自己在南方,作此等歌颂语,与杜甫之在长安,作《哀江头》之痛哭流涕,感慨绝不相同。杜甫关怀时局,忧念蒸黎,李白不很关心。又如《永王东巡歌》十一首,说到“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又云“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据其后来自己坦白是当时“迫胁上楼船”的,但在此歌中所说,确其赞助王子立功之意,未始不肯为永王用也。文人转侧,难于主张。
白之绝句:《苏台览古》:“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及下渝州。”以上四首,皆见其风韵。
相传《菩萨蛮》《忆秦娥》等小词,皆托名李白,宋人混入白集者,即《清平调》三章,乐史所艳称者,亦恶俗不类,品格低下。乐史,北宋人,新得此三首诗,并有明皇贵妃赏芍药故事(见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实为可疑,非史实。白集另有《宫中行乐词》八首,注云奉召作。亦真伪不辨。比较观之,尚较《清平调》三章为胜。
(据文学史讲稿整理)
浦江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