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作品原文
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永遇乐作品赏析
在诗词中,以元宵灯节为题材的优秀作品不少,大多是铺陈渲染元夕的热闹景象,即使像有所托寓的辛弃疾词《青玉案·元夕》也不例外。李清照这首元夕词,却一反常调,以今昔元宵的不同情景作对比,抒发了深沉的盛衰之感和身世之悲。宋张端义《贵耳集》说:“易安……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可见本篇当是词人晚年流寓南宋都城临安期间所作。
上片写今年元宵节的情景。起手两句着力描绘元夕绚丽的暮景:落日的光辉,像熔解的金子,一片赤红璀璨;傍晚的云彩,围合着璧玉一样的圆月。两句对仗工整,辞采鲜丽,形象飞动。晴明的暮景预示今年元宵将有一番热闹景象。但紧接着一句“人在何处”,却是一声充满迷惘与痛苦的长叹。这里包含着词人由今而昔又由昔而今的意念活动。置身表面上依然热闹繁华的临安,恍惚又回到“中州盛日”,但旋即又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幻觉,因而不由自主地发出“人在何处”的叹息。这是一个饱经丧乱的人在似曾相识的情景面前产生的迷惘和痛苦的心声。它接得突兀,正由于是一时的感情活动,而不是理智的思索和沉静的回忆。这中间有许多省略,读来感到含蕴丰富,耐人咀嚼。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接下来三句,又转笔写初春之景:在浓浓的烟霭的熏染下,柳色似乎深了一些;笛子吹奏出哀怨的《梅花落》曲调,原来先春而开的梅花已经凋谢了。这眼前的春意究竟有多少呢?“几许”是不定之词,具体运用时,意常侧重于少。“春意知几许”,实际上是说春意尚浅。这既符合元宵节正当初春的季节特点,也切合词人此时的心情。词人不直说梅花已谢而说“吹梅笛怨”,显然是暗用李白“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诗意,借以抒写自己怀念旧都的哀思。正因为这样,虽有“染柳烟浓”的春色,也只觉“春意知几许”了。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元宵”二句承上描写作一收束。佳节良辰,应该畅快地游乐了,却又突作转折,说转眼间难道就没有风雨吗?(次第,当时口语,很快的意思。)这仿佛有些无端忧虑。但正是这种突然而起的“忧愁风雨”的心理状态,深刻地反映了词人多年来颠沛流离的境遇和深重的国难家仇所形成的特殊心境,因此,当前的良辰美景自然引不起她的兴趣,下文的辞谢酒朋诗侣也显得顺理成章了。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词人的晚景虽然凄凉,但由于她的才名家世,临安城中还是有一些贵家妇女乘着香车宝马邀她去参加元宵的诗酒盛会。只因心绪落寞,她都婉言推辞了。这几句出语平淡,仿佛漫不经意,正透露出饱经忧患后近乎漠然的心理状态。
换头由上片的写今转为忆昔:“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中州,本指今河南之地,这里专指汴京;三五,指正月十五元宵节。遥想当年汴京繁盛的时代,自己有的是闲暇游乐的时间,而在四时八节的良辰盛会中,人们最重视元宵佳节。“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这天晚上,同闺中女伴们戴上嵌插着翠鸟羽毛的时兴帽子,和金线撚丝所制的雪柳(妇女的一种头饰),插戴得齐齐整整,前去游乐。这几句集中写当年的着意穿戴打扮,既切合青春少女的特点,充分体现那时候无忧无虑的游赏兴致,同时汴京繁华热闹的景象透过这个侧面也可约略想见。以上六句忆昔,语调轻松欢快,多用当时俗语,宛然少女声口。但是,昔日的繁华欢乐早已成为不可追寻的幻梦,故由忆昔又转为伤今:“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历尽国破家倾、夫亡亲逝之痛,词人不但由簇带济楚的少女变为形容憔悴、蓬头霜鬓的老妇,而且心灵也衰老了,对外面的热闹繁华提不起兴致,懒得夜间出去。“盛日”与“如今”两种迥然不同的心境,从侧面反映了金兵南下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和词人相隔霄壤的生活境遇,以及它们在词人心灵上投下的巨大阴影。
词写到这里,似乎无话可说了。因为既无心游赏,也就不必再涉及元宵这个话题。但作者于下边却再生波澜,作为全篇的收束:“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这一结愈见悲凉。词人一方面担心面对元宵胜景会触动今昔盛衰之慨,加深内心的痛苦;另一方面却又怀恋着往昔的元宵盛况,想在观赏今夕的繁华中重温旧梦,给沉重的心灵一点慰藉。这种矛盾心理,看来似乎透露出她对生活还有所追恋和向往,但骨子里却蕴含着无限的孤寂悲凉。历史的巨变、人事的沧桑,已经使她再也不敢面对现实的繁华热闹,只能在隔帘笑语声中聊温旧梦。帘外的那个世界,似乎很近,却又离得很远,因为它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
南宋末年著名爱国词人刘辰翁《永遇乐》词序云:“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可见李清照这首词感染力之强。刘辰翁是在南宋面临危亡的风雨飘摇年代写这首词序的,因此对李词中浓厚的今昔盛衰之感、个人身世之悲深有感会。
这首词在艺术上除了运用今昔对照与丽景哀情相映的手法外,还有意识地将浅显平易而富表现力的口语与锤炼工致的书面语交错融合,造成一种雅俗相济、俗中见雅、雅不避俗的特殊语言风格。
(刘学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