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十四首《菩萨蛮》评析
《菩萨蛮》为唐代教坊及北里之小曲,飞卿逐弦管之音,为此侧艳之词,是以文词施贴于音律者,今唐宋词曲之音奏久亡,惟有平仄律可以考见,则据飞卿之词,除少数之例外,《菩萨蛮》之律应为如下之方式:
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 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
其五七言之句法,较之五七言律诗中之平仄律稍有不同。韦庄以下所作之《菩萨蛮》则较飞卿之律又有出入矣。
飞卿制曲,其题材取历世相传乐府中通用之题材,远继古诗“青青河畔草”之篇,近取南朝《子夜》《懊侬》之歌,词中之主人则为倡楼之女、荡子之妻,亦有可指为教坊之伎者,或教坊之伎入宫为内人者。要之题材空泛,不能特指为宫词。十数章亦非一伎一人之事。
以观点而论,则描绘女子之语句,与女子自己抒情之口吻,夹杂调融而出,在客观描写与主观抒情之间,此种写法,确然不合逻辑,但词曲往往如此,因制词者是文人,而歌唱者是女子,且不但歌唱,又往往带舞蹈,若现身说法者然。中国之艺术,有共同之特点,如山水画之不讲透视,词曲之不论观点,皆不合科学方法,而为写意派之作风。如飞卿词之迷离怳惝,读者觉其难解,张惠言辈遂以梦境两字了之。要之词曲比诗又不同,皆因与音乐歌舞相拍合之故,其一则描写、叙事、抒情三者融成一片,故而难明,其二则语言本身之承接,音律之连锁常重于意义之承接也。
张惠言以《长门赋》比拟之,其失有二:一则题材并非宫怨,二则十四章非通连成一大结构者,前论已辨明之。此十四章如十四扇美女屏风,各有各的姿态。但细按之,此十四章之排列,确有匠心,其中两两相对,譬如十四扇屏风,展成七叠。不特此也,章与章之间,亦有蝉蜕之痕迹。首章言晨起理妆,次章言春日簪花,皆以楼居及服饰为言,此两章自然成对,意境相同,互相补足。三章言相见牡丹时,四章言春日游园,三章有“钗上双蝶舞”之句,四章言“烟草粘飞蝶”,亦相关之两扇屏风也。而二三两章之间有“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与“翠钗金作股,钗上双蝶舞”作为蝉联之过渡。第五章言“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第六章言“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意境相同,而其下即写离别情事,此两章成为一叠。第七章“牡丹一夜经微雨”,第八章“牡丹花谢莺声歇”,亦互相关联者。而六七之间,以“玉楼明月长相忆”与“画楼相望久”、“柳丝袅娜春无力”与“阑外垂丝柳”作为蝉联之过渡也。九章“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十章“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九章“杨柳色依依”,十章“杨柳又如丝”,此两章互相绾合。十一章“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十二章“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亦自然衔接。而十章与十一章之间,一云“驿桥春雨”,一云“一霎清明雨”,亦不无蝉蜕之过渡。第十三章“雨晴夜合玲珑日”,第十四章“珠帘月上玲珑影”,第十三章“眉黛远山绿”,第十四章“两蛾愁黛浅”,此两章自然成对。而第十二与第十三之间则以“重帘悄悄”与“绣帘重簏簌”作为蝉蜕。由此言之,则连章之说亦未可厚非,但作者若不经意而出此。其中所叙既非一人一日之事,谓为相连成一整篇即不可,盖歌者歌毕一章,再歌一曲,正如剥茧抽丝,不觉思绪之蝉联不尽耳。如《菩萨蛮》可以作为队舞之曲,则此十四章自适宜于连章歌唱。南朝之《子夜歌》亦连章歌唱者,如今《乐府诗集》所存不免残缺杂乱,惟如首章之“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次章之“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自然成对,两两相合,盖亦出于男女酬唱之民歌。飞卿《菩萨蛮》之两两成对,其渊源甚远,于此可见乐府之传统,读者不可不察焉。
(《国文月刊》28,29,30,33, 34,35,36,38期,1944—1945年)
浦江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