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文化传统揭示唐诗的民族特色
朱先生过去在一篇文章里,曾称闻先生是抗战以前“唯一有意大声歌咏爱国的诗人”。闻先生自己在论文或讲课中也提出过新诗要“保存它的地方色彩”和“中国诗是世界文学的最高造诣”等看法,表现了高度的爱国热情。这种热情也贯串在整个唐诗研究中,那就是立足于祖国优质的文化传统来揭示唐诗的民族特色。它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以诗表现人格。他说:“西洋人不大计较诗人的人格,如果他有诗,对诗有大贡献,反足以掩护作者的疵病,使他获得社会的原谅。他们又有职业作家,认为一篇文学创作可与科学发明相等。”可是在中国,“自从先秦士大夫发表了他们修养超人境界的议论以后,在我国人思想中便逐渐形成了理想完美人格的概念与标准,并且认为只要照着圣贤所指示的理想去做人,即令无诗,也算有诗了”。“自魏晋开始,就有人以人格来造诗境,要求谈吐必合于诗,然后以人格渗透笔底,如王右军的字即足以表现其为人,他的人格存在于他的字迹中……魏晋人只做到把人格表现在字中,至于把它体现在复杂的诗中则不十分成功。陶渊明在这方面的成就算是突出的,但又超出时代风气太远,不能引起当代人的重视和发生广泛影响。六朝人忽视人格之美,世风因以堕落,直到唐初,诗的艺术很少进步。盛唐时代社会环境变了,人们复活了追求人格美的风气,于是这时期诗人的作品都能活现其人格。他们的人格是否赶得上魏晋人那样美固然难说,但以诗表现人格的作风却比魏晋人进步得多。”
(二)以诗作为娱情遣兴的工具。他发现盛唐、中唐诗的某些流派作家,“这些人都是在人心境中和闲暇时写诗,读了可使人精神清新舒畅,起到调理性情、静赏自然的功效。这也是中国对诗的传统看法。因此,在中国便没有作诗的职业专家。就整个文化来说,诗人对诗的贡献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使人精神有所寄托。人们认为大诗人是向大自然求真理,以出汗的态度、积极的精神写诗,而一般诗人则是享受自然,随意欣赏,写成诗句,娱己娱人”。代表这一特点的是“为中国诗定下了地道的中国诗的传统”的诗人王维,并说“他的长处短处都在这里”。很显然,先生赞赏的是以诗表现人格这一特色。不信,试看他怎样评价王维、李白、杜甫三大诗人便可了然。
他说:“王、李、杜三位诗人的人格和诗境,都可以从他们在安史之乱考验中的表现作为判定高下的标准。”他用三个有趣的形象比喻三位诗人在大乱中的表现:杜甫像丧家到处找娘的流浪儿;李白像不受拘管、任性闯荡的野孩子;王维像被迫受辱、隐忍苟活“息夫人”式的弱女子。然后结论说:“杜甫一生的思想,是存在于儒家所提出的对社会的义务关系之中,这关系是安定社会的因素。太白却不承认这种义务关系,尽量发展个性,像不受管束的野孩子一样。王维则取中和态度,他的生活态度是不知道生活而享受生活,他的生活态度极其自然,只求在平淡闲适生活中度此一生。这是庄子的一个方面。”先生这样敬爱富于社会意识的政治诗人杜甫,是对唐诗特色的礼赞,是对民族文化传统的尊重与自豪,也表现了先生自己的出于高昂爱国激情的文学观点。
闻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