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二首》此两诗作于宁宗庆元五年(1199)春天,陆游75岁,在绍兴城区沈园。其时,继配王氏故世近两年,前妻唐氏逝世已整整四十周年,故专程往沈园凭吊唐氏,一抒悲哀。沈园为诗人与唐氏结婚前后不时游赏之地,而今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往事涌上心头,景物便着上悲凉色彩:夕阳满眼,画角声哀,池台非旧,柳老无绵。借桥下春波,作具体回忆;以泫然之泪,表自身凄凉。诗以“沈园”为题,每首第二句再度点明。
沈园二首作品原文
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沈园二首作品赏析
这两首诗写于庆元五年(1199)春,陆游在山阴,已经七十五岁高龄。陆游原娶表妹唐琬,感情甚笃,但陆母不容,被迫离异。后唐琬改嫁赵士程,陆游改娶王氏。绍兴二十五年(1155)春,陆游在沈园与离别已有十年的唐琬相遇,相对凄然。陆游在园壁上题写《钗头凤》一词,抒发了内心的伤感。不久后,唐琬郁悒而死。四十多年后,陆游重游沈园,触景伤情,写了这两首小诗悼念唐琬。陆游对唐琬一直是十分怀念的,他在八十一岁时还写了《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诗二首,其一:“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其二:“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被誉为“亘古男儿一放翁”(梁启超《读陆放翁集》),尝自称“老夫壮气横九州”(《冬暖》),渴望“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是一个豪气冲天的大丈夫,写有大量天风海雨般的作品。但这只是其人其诗之一面(当然是主导方面)。他还有另一面,即个人家庭的悲欢离合,儿女之情的缠绵悱恻。他抒发此类感情的作品,写得哀婉动人。他一生最大的个人不幸就是与结发妻唐琬的爱情悲剧。据《齐东野语》等书记载与近人考证,陆游于高宗绍兴十四年(1144)二十岁时与唐琬结琴瑟之好,婚后“伉俪相得”,但陆母并不喜欢儿媳,终至迫使于婚后三年左右离异。后唐氏改嫁赵士程,陆游亦另娶王氏。绍兴二十五年春,陆游三十一岁,偶然与唐琬夫妇“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陆“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唐氏见后亦奉和一首,从此郁郁寡欢,不久便抱恨而死。陆游自此更加重了心灵的创伤,悲悼之情始终郁积于怀,五十余年间,陆续写了多首悼亡诗,《沈园》即是其中最脍炙人口的两首。
《齐东野语》曰:“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又赋二绝云:(引诗略)。盖庆元己未岁也。”庆元己未为公元1199年,是年陆游七十五岁。《沈园》乃诗人触景生情之作,此时距沈园邂逅唐氏已四十四年,但缱绻之情丝毫未减,反而随岁月之增而加深。
《沈园》之一回忆沈园相逢之事,悲伤之情充溢楮墨之间。
“城上斜阳”,不仅点明傍晚的时间,而且渲染出一种悲凉氛围,作为全诗的背景。斜阳惨淡,给沈园也涂抹上一层悲凉的感情色彩。于此视觉形象之外,又配以“画角哀”的听觉形象,更增悲哀之感。“画角”是一种彩绘的管乐器,古时军中用以警昏晓,其声高亢凄厉。此“哀”字更是诗人悲哀之情外射所致,是当时心境的反映。这一句造成了有声有色的悲境,作为沈园的陪衬。
次句即引出处于悲哀氛围中的“沈园”。诗人于光宗绍熙三年(1192)六十八岁时所写的一首七律,诗题甚长,曰:“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按:实为三十八年),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诗中并有“坏壁醉题尘漠漠”之句。那时沈园已有很大变化;而现在又过七年,更是面目全非,不仅“三易主”,且池台景物也不复可认。诗人对沈园具有特殊的感情,这是他与唐氏离异后唯一相见之处,也是永诀之所。这里留下了他刹那间的喜与永久的悲,《钗头凤》这首摧人肝肺之词也题于此。他多么渴望旧事重现,尽管那是悲剧,但毕竟可一睹唐氏芳姿。这当然是幻想,不得已而求其次,他又希望沈园此时的一池一台仍保持当年与唐氏相遇时的情景,以便旧梦重温,借以自慰。但现实太残酷了,今日不仅心上人早已作古,连景物也非复旧观。诗人此刻心境之寥落,可以想见。
但是诗人并不就此作罢,他仍竭力寻找可以引起回忆的景物,于是看到了“桥下春波绿”一如往日,感到似见故人。只是此景引起的不是喜悦而是“伤心”的回忆:“曾是惊鸿照影来。”四十四年前,唐氏恰如曹植《洛神赋》中所描写的“翩若惊鸿”的仙子,飘然降临于春波之上。她是那么婉娈温柔,又是那么凄楚欲绝。离异之后的不期而遇所引起的只是无限“伤心”。诗人赋《钗头凤》,抒写出“东风恶,欢情薄”的愤懑,“泪痕红浥鲛绡透”的悲哀,“错,错,错”的悔恨。唐氏和词亦发出“世情薄,人情恶”的控诉,“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秋索”的哀怨。虽然已过了四十余春秋,而诗人“一怀愁绪”,绵绵不绝,但“玉骨久成泉下土”(《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一切早已无可挽回,那照影惊鸿已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只要此心不死,此“影”将永在心中。
《沈园》之二写诗人对爱情的坚贞不渝。
首句感叹唐氏溘然长逝已四十年了。古来往往以“香消玉殒”喻女子之亡,“梦断香消”即指唐氏之死。陆游于八十四岁即临终前一年所作悼念唐氏的《春游》亦云:“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唐氏实际已死四十四年,此“四十年”取其整数。这一句充满了刻骨铭心之真情。
次句既是写沈园即目之景——柳树已老,不再飞绵,也是一种借以自喻的比兴:诗人六十八岁时来沈园已自称“河阳愁鬓怯新霜”(《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此时年逾古稀,正如园中老树,已无所作为,对个人生活更无追求。“此身行作稽山土”,则是对“柳老”内涵的进一步说明。“美人终作土”,自己亦将埋葬于会稽山下而化为黄土。此句目的是反衬出尾句“犹吊遗踪一泫然”,即对唐氏坚贞不渝之情。一个“犹”字,使诗意得到升华:尽管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对唐氏眷念之情永不泯灭;尽管个人生活上已无所追求,但对唐氏之爱历久弥新。所以对沈园遗踪还要凭吊一番而泫然涕下。“泫然”二字,饱含多少复杂的感情!其中有爱,有恨,有悔,诗人不点破,足供读者体味。
这二首诗与陆游慷慨激昂的诗篇风格迥异。感情性质既别,艺术表现自然不同。写得深沉哀婉,含蓄蕴藉,但仍保持其语言朴素自然的一贯特色。
(王英志)
沈园二首作品注释
〔注〕
1、沈园:山阴城南一个花园,故址在今绍兴禹迹寺南。
2、画角:古代一种管乐器,出自西羌,因外加彩绘,故名。其形如竹筒,本细末大,以竹木或皮革制成。发声哀厉高亢,古时军中多用之,以警昏晓。
3、惊鸿:形容女子体态轻盈绰约,此处比喻唐琬之美。曹植《洛神赋》:“翩若惊鸿。”李善注:“翩翩然若鸿雁之惊。”
4、梦断句:指唐琬死了已经四十年了。
5、绵:指柳絮。
6、此身句:陆游说自己已不久于人世,行将安葬在会稽山,化为会稽山的一抔泥土。
7、泫(xuàn)然:伤心流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