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隐第十八》栖隐,亦即弃世绝圣,隐逸山林。而在这一章中,除了苏门真人与孙登之外,我们所熟悉的魏、晋名士,又有哪一位真的称得上是隐逸呢?没有。李、何准、孟陋、戴逵非真正意义上的魏、晋名士,不算。许询是职业隐逸者,而平时又出入贵族豪门,一如康僧渊,接受馈赠,营建别墅,也并非真正的隐逸。
说到魏、晋名士,既有名于世,又如何能隐呢?阮籍内心虽苦,饮酒痛哭,假如内心真的能弃世,何须痛哭?关键是,他根本不知什么是隐逸,竟然攀山涉水去跟苏门真人谈“黄、农玄寂之道”、“三代盛德之美”,终没获一言。阮籍没趣了,临走长啸,示真人以颜色,而真人回赠的长啸竟“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第一则)。这长啸应令阮籍有所领悟,自己心所向往的隐逸,只是上山度假而已,与真人的境界,有天壤之别。
同样的痛苦,在嵇康身上更为严重。嵇康长时间既挂中散大夫的闲职,又以在野的姿态,玄谈、弹琴、打铁、抄书,甚至跑去追随隐士孙登。这又有什么用?他同样也不知隐逸的真谛,既想隐逸,又为什么不停地写出“非周薄孔”的文字?甚至以竹林之游,俨然成为抗衡司马政权的舆论中心。真正的隐逸,如苏门真人,既不知周、孔,复不知文字,才是所谓的弃世绝圣。
故此,隐逸在古往今来,大多是名士的一种精神追求,甚至是一种朦胧的幻想而已。隐逸的真谛,其实是对整个儒家社会体系及精神的颠覆,而身在尘网而言,隐逸,实在邈难企及。
栖隐第十八原文
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
注释
1、阮步兵:阮籍。
2、苏门山:山名,在今河南辉县。
3、真人:道家称修心养性得道之人。
4、箕踞:一种傲慢放达的坐姿,两足伸开,状如簸箕。
5、黄、农:黄帝轩辕氏和炎帝神农氏,老庄学派认为他们是无为而治的典范,是理想之寄托。
6、三代:夏、商、周三代盛德。
7、有为之教:有作为的学说,指儒家学说。
8、栖神导气之术:栖神,凝聚心神,使其不散乱。导气,即导引,摄气运息的养生术。
译文
步兵校尉阮籍的啸声能在百步外听得到。苏门山中,忽然出现了一位得道高人,砍柴人全是在传说此人。阮籍前去观看,见此人在山岩旁抱膝而坐,阮籍就登上山岭靠近他,伸开腿相对而坐。阮籍评论古代史事,上陈述黄帝、神农氏玄远无为之道,下考夏商周三代的德政,用这些来问他,他昂着头不应答。再叙述儒家有为的学说,道家凝聚心神导引气息的方法,拿这些来观察他,他还像先前一样,目不转睛。阮籍于是对着他长啸。过了很久,他才笑着说:“可以再啸一次。”阮籍再次长啸。阮籍兴致已尽,往回走到了半山腰处,听到山上啸声悠长,好像几部鼓吹在演奏,乐声在山林幽谷间传播回响;阮籍回头看,原来就是刚才那人在长啸。
栖隐第十八原文
嵇康游于汲郡山中,遇道士孙登,遂与之游。康临去,登曰:『君才则高矣,保身之道不足。』
注释
1、汲郡:郡名,治所在今河南汲县西南。
2、孙登:字公和,魏晋之际汲郡(今河南辉县附近)人,隐于郡之北山,以读《易》及抚琴自娱,后不知所终,传为仙人。
译文
嵇康到汲郡的山里游览,遇见道士孙登,便和他交往。嵇康临走时,孙登说:“您的才能是很高了,可是保身的方法有所不足。”
赏析与点评
恰恰是才高的人,才不懂得防避世间的黑暗。
栖隐第十八原文
山公将去选曹,欲举嵇康,康与书告绝。
注释
1、选曹:指尚书省选曹,主管官吏选举、考核、任免等。
2、康与书告绝:嵇康原与山涛是好友,但不愿做官,认为山涛并不了解自己,就写信与山涛绝交,这就是有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译文
山涛将不再担任选曹郎职务,想推荐嵇康代替,嵇康写信给他宣告绝交。
栖隐第十八原文
阮光禄在东山,萧然无事,常内足于怀。有人以问王右军,右军曰:『此君近不惊宠辱,虽古之沈冥,何以过此。』
注释
1、阮光禄:阮裕,朝廷曾授予他金紫光禄大夫。
2、不惊宠辱:不以宠辱得失而惊扰自己。语出自《老子》。
译文
光禄大夫阮裕在东山时,显得落寞、无所事事,而心中却常常很满足。有人就此问右军将军王羲之,王羲之说:“此君几乎达到宠辱不惊的境界了,即使是古时深藏不露的隐士,也不能超过他。”
【题解】栖逸,指避世隐居。囱古就有隐士,魏晋时代,战乱频仍,政治迫害日益加重,一些对现实不满而想逃避的人或者有厌世思想的人更是羡慕起隐居生活,以寄托自己漠视世事的情怀。而那些不甘寂寞又不耐清苦的人,虽然追求荣华富贵,又想寄情山水,做所谓“朝隐”名士,也把隐士看成理想人物。在这种情况下,编纂者设《栖逸》一门。
在位者喜欢猎取举逸拔才的美名,一些人也会借隐逸来沽名钓誉,获取高位,故有第3、4 则欲罗致隐者的记述,第9 则点明周子南是先隐后做官。一般的名士也很羡慕隐士之名,例如第10 则记孟少孤隐居,使得“京邑人士思欲见之”。
至于真正的隐者,他们的生活情趣也可以从一些条日里看到。他们不愿跟当权者合作,拒绝出仕,如第3 则记嵇康跟推荐自己的人绝交。甚至“未尝入公门”(第14 则),以此保住节行的清高超逸。可是也害怕报复,还是要考虑“保身之道”(第2 则)。他们口不言世事,甚至连修真养性之道也不愿谈,如第1 则所记。平时“好游山水”所以第16 则说的“实有济胜之具”就得到时人的称道。他们“萧然无事,常内足于怀”,“不惊宠辱”(第6则);“衣食有无,常与村人共”(第8 则)。有的潜心体会佛经和道家养生方法(第11 则)。这些就是他们生活的部分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