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诗底的组织
有句底组织,有章底组织。格律矩范悉求工整,此律诗之名之所由起也。
第一节 队仗
句指队仗句也。此乃律诗之发端。句底组织底正格是上联第一字对下联第一字,第二字对第二字,以此类推。如: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
“蒹葭淅沥含秋雾,桔柚玲珑透夕阳。”然大家每以诡变出奇,于是有借对、扇对、就对诸法焉。借对之种类甚多,有借字音者,有借字义者。借字音者如:
“樽开柏叶酒,灯发九枝花。”
“根非生下土,叶不坠秋风。”
“高腾霄凤渚,下睨塞鸿宾。”
“次第寻书札,呼儿检赠诗。”
“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
“天子居丹扆,廷臣献六箴。”
“青门无外事,尺地是生涯。”
“白发不愁身外事,六幺且听醉中词。”
此借“柏”作“百”以对“九”,借“下”作“夏”以对“秋”,借“渚”作“主”以对“宾”,借“第”作“弟”以对“子”,借“杨”作“羊”以对“鸡”,借“六”作“绿”以对“丹”,借“尺”作“赤”以对“青”,又借“六”作“绿”以对“白”也。借字义者如:
“羊肠连九阪,熊耳对双峰。”
“熊耳”本山名,此则借“熊”以对“羊”,借“肠”以对“耳”;取其字之义也。又如:
“崩石欹山树,清涟曳水衣。”
“水衣”本藻名,此则借其字之义,以“水”对“山”,以“衣”对“树”。又如:
“此日六军同驻马,他年七夕笑牵牛。”
“七夕”是专名,“六军”是泛名,对其字之义也;“牵牛”亦一专名,“驻”为动词,“马”为泛名词,对以“牵”与“牛”,亦取其字之义。他如:
“面带霜威辞凤阙,口传天语到鸡林。”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鸡林”“石头”皆地名,此借其字义以对“凤阙”“江底”。
“对月夜穷黄石略,望云秋计黑山程。”
“黄石”人名、“黑山”山名,不当为对;对其字之义也。
“身无彼我那怀土,心会真如不读经。”
“真如”佛语也,“谓实体实性而永久不变之真理”,以对“彼我”,又借其字之义耳。又如杜诗: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一联亦属此类。刘熙《释名》谓:“十丈曰寻,倍寻曰常。”是“寻常”亦数目字,故能借以对“七十”。王安石诗:
“自喜田园安五柳,但嫌尸祝扰庚桑。”
《石林诗话》谓:“‘庚’亦自是数,盖以十千数之也。”故得借之以对“五”。
律诗中又有所谓扇对者:三与五对,四与六对也。此法白居易常用之,然后世治之者甚少。例如:
新篇日日成,不是爱声名。
旧句时时改,无妨悦性情。
又如:
我随鹓鹭入烟云,谬上丹墀为近臣。
君同鸾凤栖荆棘,犹著青袍作选人。
就对者,就本句中自以为对也。有字与字为对者,有词与词为对者。字与字为对者如:
“气色皇居近,金银佛寺开。”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身无彼我那怀土,心会真如不读经。”
“却缘桂玉无门住,不算山川去路赊。”
“等闲遇事成歌咏,取次冲筵隐姓名。”
不知者将谓“气色”断难对“金银”,“四十”更不能对“飞腾”。岂知此处“气”对“色”,“金”对“银”,“四”对“十”,“飞”对“腾”哉?余皆以此类推。
词与词对者如:
“才归龙尾含鸡舌,更立螭头运兔毫。”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
“九陌尘埃千骑合,万方臣妾一声欢。”
“一枝一影寒山里,野水野花清露时。”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银台直北金銮外,暑雨初晴皓月中。”
“乱山孤店雁声晚,一马二童溪路秋。”
此则“龙尾”对“鸡舌”,“螭头”对“兔毫”。余以类推。李商隐有《当句有对》一诗,则通首皆用就对法者: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
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含雾气干。
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
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大凡队仗,骈字俪词而已。至于全句之意,对与不对,无关系也。如:
“树头蜂抱花须落,池面鱼吹柳絮行。”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此字对词对而兼对全句之意者也。
“今君度砂碛,累月断人烟。”
“亲明尽一哭,鞍马去孤城。”
“乐哉客膝地,著此曲肱崩。”
“中秋云净出沧海,半夜露寒当碧天。”
“青云满眼应骄我,白发浑头莫恨渠。”
“睫在眼前犹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
“身事未知何日了,马蹄惟觉到秋忙。”
“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
“请看行路无穷泪,尽是当年不忍欺。”
“岂知鹤发残年叟,犹读蝇头细字书?”
上列各联,意皆直贯,而非并列,然字面词面则犹对偶也。苏轼有一联,虽为古诗,然最能代表这种句底组织法:
守子不贪宝,完我无瑕玉。
至于对字对词有一即可。如: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贝多纸上经文动,如意瓶中佛爪飞。”
前联字对而词不对,后联词对而字不对。若:
前身自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
则词字兼对者也。
第二节 章底边帧
八句为一章, 此律诗之定格也。汪师韩曰: “《三百篇》之诗,章八句者为多,此外则十二句为止耳。唐律限以八句,虽体格非古,不可谓非天地自然之节奏也。风雅之诗,独《宾之初筵》一诗有多至章十四句者……孔疏所谓‘真言写志,不必殷勤’者也。近有作诗话者,谓齐、梁以来,乐府限以八句,不复有咏歌嗟叹之意。夫齐、梁以来乐府,固是不如汉、魏。然其所以不如者,岂八句之谓?”律诗乃抒情之工具,宜乎约辞含意,然后句无余字,篇无长语,而一唱三叹,自有弦外之音。抒情之诗,无中外古今,边帧皆极有限,所谓“天地自然之节奏”,不其然乎?故中诗之律体,犹之英诗之“十四行诗”(Sonnet)不短不长实为最佳之诗体。律诗八句为一章,取数之八,又非无谓。盖均齐为中国艺术之特质,八之为数, 最均齐之数也。(参观《辨质》章。)
然律诗亦有六句便成一首者。李白《送羽林陶将军》云:
将军出使拥楼船,江上旌旗拂紫烟。
万里横戈探虎穴,三杯拔剑舞龙泉。
莫道词人无胆气,临行将赠绕朝鞭。
此为六句律诗之始。以后惟白居易最多,如《寒闺夜》《县西郊秋寄马造》《留题杭州郡斋》《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孤竹寺石榴花侍御小妓乞诗》,皆用此体。《昌黎集》中亦间有之,如《谢李员外寄纸笔》云:
题是临池后,分从寄草余。
兔尖针莫并,茧净雪难如。
莫怪殷勤谢,虞卿正著书。
此又五言之六句律体诗也。
第三节 章底局势
律诗之最正当的局势为颈腹两联平行并列,首尾各作一束。若以图式表之,当如下形:
盖起首及收尾底两句实是两读;须两读相合,才能完成一个意思——才能算一个整句子。例如杜审言《和晋陵陆丞相早春游望》起以:
结以: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襟。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这都是两读合说一意,拆开便不成语。至于其中两联: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睛光转绿苹。
便是平行并列,各自成句了。七言中如杜牧底《街西长句》:
碧池新涨浴娇鸦,分锁长安富贵家。
游骑偶同人斗酒,名园相倚杏交花。
银鞦騕褭嘶宛马,绣鞅璁珑走钿车。
一曲将军何处笛,连云芳树日初斜。
又如陆游底《初秋骤凉》:
我比严光胜一筹,不教俗眼识羊裘。
沧波万顷江湖晚,渔唱一声天地秋。
饮酒何尝能作病?登楼是处可消忧。
名山海内知何恨,准拟从今更烂游。
都是好例,右列各例为律体底正格。然亦有变格;种类甚多,有一二为对者,如杜甫底《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又如李商隐底《牡丹》则起句入韵又与二为对者:
锦帷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有七八为对者,即杜甫底《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又有通首皆对者,如苏轼底《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极谈惠州风物之美》:
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
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翛翛荔子然。
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
恰从神武来弘景,便向罗浮觅稚川。
又有三四不对者,五律如李白底《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又如杜甫底《月夜》,孟浩然底《与诸子登岘山》,都属此体。七律如崔颢底《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鹗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然第五六则未有不对者。惟白居易有通首不对,但平仄甚调者自编在律诗中。如《重题西明寺牡丹忆元九》云:
往年曾向东都去,曾叹花时君未回。
今年况作临江别,惆怅花前又独来。
只愁离别长如此,不道明年花不开。
然白之外,绝少人作。不当列为律体。
总观上述的句底组织及章底组织,其共同的根本原则为均齐。作者尽可变化翻新,以破单调之弊,然总必须在均齐底范围之内。如此则于“均齐中之变异”一律始相吻合。夫既择作律体,则已承认将作均齐之艺术,犹言自甘承受均齐律之镣锁;乃复擅用散句,置诗律于不顾,是则自相矛盾也。若诚嫌律体之缚束,则迳作古体可耳。况抒情之作,不容不用律体,自大有道理在也!(律诗底美质,参阅《辨质》章。)
闻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