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者说原文
捕蛇者说
唐·柳宗元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
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即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
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邪?”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捕蛇者说赏析
柳宗元在永州做官时,捕蛇是地方人的一种职业,背后有不幸的故事。“说”,文章的体裁,有解释、叙述的意思,韩愈有《师说》,刘蓉有《习惯说》。此文可与《卖柑者言》合看,“卖柑者言”也可以称为“卖柑者说”,“捕蛇者说”也可以叫“捕蛇者言”。《捕蛇者说》可以理解为“说”一个捕蛇者,或者一个捕蛇者如是“说”。
柳宗元的原籍,有山西永济、山西运城、山西解县三个说法,其实这三个地名是同一个行政区域,现在正确的名称是山西省永济市,位置在山西省西南部,相传是虞舜建都的地方,也是王维、司空图、杨贵妃的故乡。
柳宗元二十一岁中进士,在京做官。唐顺宗起用王叔文推行新政,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参与。顺宗中风,靠宫中女官和宦官传旨,旧势力联结宦官立宪宗,王叔文贬官下放,同党八人降为州之司马,称八司马,唐时每州置州司马一人,闲职虚衔。后来朝廷将王叔文赐死。
柳宗元贬邵州刺史,途中再贬永州司马(都在湖南)。司马为闲官,生活极苦,只能寄居寺中,健康受损。柳宗元在永州十年,生活经验丰富,思想提高,写《捕蛇者说》等社会写实作品,受山水风景熏陶,写《永州八记》。诗有《江雪》、《渔父》,受佛家影响,皆传世之作。
调柳州刺史(广西)时,宪宗召还,诏书未至,死在柳州,年四十七岁。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底色而白章花纹,触草木,尽死;以啮niè咬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xī风干之以为饵药引,可以已治好大风大麻风、挛踠luán wǎn手脚不能伸直瘘lòu颈肿疠lì恶疮,去死肌,杀三虫体内寄生虫。其始太医皇家御医以王命聚收集之,岁每年赋征收其二。募招有能捕之者,当抵其租租税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永州,古代的零陵地区,今湖南省西南部,湖南似侧面人像,永州在颔下颈部,和广东、广西交界,潇水、湘江在此汇合,有一个富有诗意的别名叫“潇湘”。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名人和永州有关系,除了是三国名将黄盖、唐代大书法家怀素的故乡,大文豪柳宗元、欧阳修、陆游、徐霞客也都留下事迹。
永州三面环山,今称锦绣,古为蛮荒,产生毒蛇,也产生了捕蛇者的故事。
柳宗元不称毒蛇而称“异”蛇,有《春秋》“一字褒贬”的风格。他描写这种蛇黑色而有白纹,一句话道出它的样相诡异,下面说触草草死,咬人人死,两句话道出毒性重大。捕蛇是非常危险的工作,为捕蛇者出场预作铺垫。
蛇虽有剧毒,但入药后可以治大麻风,治手脚弯曲不能伸直,治某种恶疮。这些病常使名医束手,但医药可以济医术之穷。道家说人体内有三尸虫,危害健康,用今人的眼光看,应是某种寄生虫,那时中医一般的药力难以攻到它的部位,永州异蛇可以奏效。于是朝廷召人捕蛇,交两条蛇可以免除一年的赋税。这样危险的工作,永州人居然争着做,为捕蛇者的故事开拓发展的余地。
有蒋氏者,专专门捕蛇其利三世代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接续为之十二年,几几乎死者数shuò多次矣。”言之貌面部表情若甚戚悲者。
“几死者数矣”,有好多次几乎送了命。
吾祖死,吾父死,吾几乎死,分三次说出,给读者三次撞击。我迟早不免一死,没说出来,读者想得到,第四次撞击。
虽然作者已给了读者充分的心理准备,以上云云仍然使人难以接受。
余悲同情之,且曰:“若你毒怨恨之这种工作乎?余将告于莅lì主管事者,更改若你的役差事,复恢复若你的赋税,则何如?”
柳宗元的意思是:既然捕蛇这样危险,我可以跟主管这项业务的官员谈谈,你以后不必再交两条毒蛇抵税,你仍然交钱交粮。我们读到前面捕蛇者命在旦夕,情绪绷紧,现在见柳宗元伸出援手,情绪放松下来。可是我们乐观其成的时候,捕蛇者的反应出人意表,我们的情绪又绷紧了。这就形成了文章气势的抑扬。
蒋氏大戚悲,汪然水分充沛出涕泪,曰:“君你将哀而生之使我活下去乎?则吾斯这个役差使之不幸,未若不像复恢复吾赋税不幸之甚也。向以前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困苦矣。
前文,捕蛇者蒋氏谈到自己的工作有生命危险,谈到父亲和祖父都因捕蛇而死,表情不过好像很悲伤而已,可见他长年压抑自己的感情,快要麻木了。如今听到柳宗元想帮他,反而放声大哭,可见蒋氏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关怀,突如其来,反而承受不禁。
“你是想让我活下去吗?我现在捕蛇抵税固然活得不容易,可是,如果我恢复交钱交粮完税,那就会活得更艰难。”这样的意思用白话表达或用文言表达,句法差异极大。
说到抑扬,捕蛇者“未开言不由人泪珠滚滚”,“扬”得快。如果捕蛇者说到后面才大哭,效果不一样。
“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生活日一天比一天蹙cù紧缩,殚竭尽其地之出出产,竭其庐屋子之入收入,号呼哭喊而转徙xǐ搬家,饥渴而顿劳累踣bó跌倒,触风雨,犯寒暑,呼嘘呼吸毒疠有毒的空气,往往而死者,相藉尸体重叠也。曩从前与吾祖居者,今其室人家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即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
捕蛇者说,我家住在这里六十年了,这地方生存保障很低,死亡率高,往往许多尸体堆在一起处理,六十年来,老街坊老邻居剩下不到十分之一了,幸亏我能捕蛇,我这一家人才活到今天。
捕蛇者的自白进入最精彩的部分。柳宗元是“古文运动”的重量级人物,与韩愈并称,他在这里也使用了骈文句法,骈文对铺张情景,激扬情感,确有独到的功效,柳宗元在反对骈文的运动中同时吸收了敌人的长处,骈散兼用,使这一段和下一段文字有如音乐剧中的女高音独唱。
“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殚”和“竭”,意思相同,出和入,事实相同,骈文不避繁复,以数量增加质量,显出同义字仍有各自独立的价值。“触风雨,犯寒暑”,触、犯互用,亦复如此。今天的白话文学仍然有人活用了这种写法。
“悍凶恶吏官差之来吾乡,叫嚣xiāo大声吆喝乎东西,隳huī突闯进民宅摔砸乎南北;哗然大众惊愕出声而骇怕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xún小心谨慎而起,视其缶瓦器,而吾蛇尚存,则弛chí放松然而卧。谨食sì喂养之,时到了时候而献焉。退回来而甘食shí安享其土土地上之有生产,以尽度过吾齿年岁。盖大约一岁之犯冒死死亡危险者二两次焉,其余则熙熙平安顺利而乐,岂若哪里像吾乡邻之旦旦天天有是活不下去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怎敢毒怨恨耶?”
文言特别句法:“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哪里像这些乡邻天天都有这种遭遇?)“又安敢毒耶?”(我又哪里敢怨恨?)捕蛇者描述官府催税的情景,反映百姓的痛苦。这些公差到处大喊小叫,从不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他们闯进民宅,说摔就摔,说砸就砸,从不用正常的态度待人。不但老百姓惊恐失声,连鸡犬也不得安宁。税负的压力如此之大,捕蛇者想到他的蛇是他唯一的依靠,他关心他捕到的蛇,内心紧张,揭开瓦罐一看,他的蛇还在里面,放心了,朝床上一躺,外面的喧哗骚动与他无干,这时候,他这两间旧房子就是世外桃源了。
捕蛇者说出他选择捕蛇的理由,柳宗元无可反驳。人生就是不断地选择,“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有时候,我们的标准也很虚妄,招兵的人员劝人当兵,他教人不要怕:“你从军,不一定上前线;你上前线,不一定作战;你作战,不一定中弹;你中弹,不一定死;你若死了,还怕什么呢?”有时候,所有的选择都是无奈,可是我们选择过,也就似乎无憾。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严厉﹑暴虐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等待夫观人风民情风俗者得采取焉。
文言特殊句法:“吾尝疑乎是”(我曾经怀疑它),“有甚于是蛇者乎?”(还有比毒蛇更厉害的呢!)
柳宗元的结论:孔子说过,严厉﹑暴虐的政令比老虎还可怕,我以前怀疑这句话,现在看看捕蛇者,还是相信了。不怪我以前不相信,谁又能知道政府强力征收的害处比毒蛇还大呢?古文多半最后有作者的评议,说出文章的主旨,现在写白话文学的人很少再用这个办法,可能戛然而止,由读者自己去思考。
苛政琐碎百端,柳宗元找到一个尖锐突出的代表,由它摇撼人心,以概其余。
文学作品借少少表现多多,文学作品不要一览表、大事记。柳宗元到底生长在君权至上的时代,他没忘记表示对政府的善意,引周代“采风”作庇护。采风,周天子派人出去搜集民歌,从作品中观察人民的道德水平和快乐指数(或痛苦指数),作施政的参考。柳宗元说,我写《捕蛇者说》,就是为了朝廷观风使用。风,本是“民风”,唐朝避李世民的名讳,改成“人风”。
今日永州根据《捕蛇者说》,制成“异蛇牌药酒”和“柳宗元牌药酒”,成为当地名产。就像李白一首“兰陵美酒郁金香”,兰陵人酿酒发财。赵匡胤和道士陈抟下棋而输掉了华山,华山下卖围棋成市集。黄粱一梦,邯郸一梦。邯郸,河南,今河北南部有黄粱梦镇,著名观光景点,因道家故事而建吕仙祠,旅馆供应枕头和黄粱饭,引人留宿。商人了不起,可利用任何材料赚钱:悲惨,幸福,危险,冤屈……
“苛政猛于虎”语出《礼记·檀弓下》。
《礼记》是儒家的六经之一,辑录了儒家学者对礼制的解释、说明和补充的资料。现时通行的《礼记》是由汉代戴圣辑录。其中一篇《檀弓》,包含了许多小故事。
“苛政猛于虎”的原文: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一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
“式而听之”:式,通轼,车前的横木。孔子坐在车上,看见坟墓前有妇人哀哭,他停下来凭着车前的横木,以严肃的表情静听,并不匆匆走过(据说这是他的习惯)。
“一似”,很像是。“重有忧”,一再发生忧患,沉重的忧患。“舅”,公公,古人称公婆为舅姑。
“而曰”,接着说,妇人接着说,省略了主词。“焉”,指代事物之词,指吾夫吾子都死于虎。在这里,舅死、夫死、子死,也是分三次说出,不求简,可以和《捕蛇者说》、《瘗旅文》用的手法互相参证。
今天研究文学的人说,“苛政猛于虎”是《捕蛇者说》的原型,也就是,《捕蛇者说》从“苛政猛于虎”变化发展而来,古人有“脱胎”之说,意义近似。使用原型是文学创作的正当手段和重要技巧,它使诗产生诗,小说产生小说,新生繁衍,文学大家族更繁荣。
举例来说,李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前者可能是后者的原型。《诗经》“二子乘舟,泛泛其影。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后者可能从前者脱胎。
使用原型有一局限,通常选择古典作品,或流传久远的传说民谣。因为这些作品受时间淘洗,本身有一种尊贵,这些作品也不再受著作权法的保护,不会引起法律纠纷。使用原型绝对不是抄袭,但是新作品免不了要借用原作的“创意”,在一定时间内,今人的创意还是不能侵犯的。
附:《捕蛇者说》与《苛政猛于虎》对照
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
“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饿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即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
“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苛政猛于虎
孔子过泰山侧,
有妇人哭于墓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一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
夫子曰:“何为不去也?”
曰:“无苛政。”
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