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风·氓原文
卫风·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诗经
卫风·氓赏析
今天我们要讲的这首诗,是《诗经》“十三国风”里面比较靠前的卫风。
卫国的都城是从前商朝的首都朝歌城,也就是今天的河南东北部的淇县。三千年前叫朝歌,那里是商朝的首都。商朝亡了以后,周朝把他的一个王子封到朝歌这个地方,就是后来的卫这个国家,这是一个小诸侯国,和其他那些诸侯国明显不同,它的文化水准最高,是因为商朝在那里经营了三百多年。三百多年以前商朝的首都是在今天的河南西南部的商丘,后来盘庚的时候迁到黄河北岸的安阳,迁到这里后商朝又延续了近三百年,到了商朝最后一个国王纣王,就亡了国。周朝把他的一个王子封到卫,所以就叫卫国。
商朝的文化水准比周朝的高得多。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周民族是从西北那边来的,而商民族是在真正的中原之地,商朝的文字比周朝的精细得多,你就知道它文化程度高些。手工业水平、青铜冶炼远远胜过周朝,所以它的首都这个地方的文化背景高得多,就注定了它这里的诗歌也和其他地方不同。
这首诗不是他们说的是真正的民歌,这首诗写得非常好,当然那个时候没有专业诗人。这首诗讲的是一个故事,想来这一个故事在当时一定用音乐的形式,有演出团体到处唱,就唱一个普通的卫国女子的不幸。整个这首诗没有什么太大的戏剧情节,都是日常生活,没有什么特别坏的人,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人,也没有英雄,也没有美女,就是一个日常生活男女的一个很平凡的悲剧。类似俄国作家安东·契诃夫写的那些小说,没有发生任何大不了的事,但是读完了使人觉得非常失落,就觉得这些可怜的男女落到这样子很痛苦,但是又没有太强烈的情节。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这个“氓”有几种写法,这是一种写法,还有一种写法左边是田地的“田”,右边是声符“亡”——“亡国”那个“亡”,“亡”的古音读成“máng”,作为声符。所以这个“氓”本来的意思是指耕田的农夫,所以它左边原来是写的“田”,右边一个“亡”是声符。换一个写法也是这样,那么它的右边是“民”,就是普通老百姓,只是这个“民”音不读“民”,要读“氓”,左边那个“亡”只是声符,起到标音的作用,叫“氓”。氓就是这一个字根,可以说从欧洲到亚洲都读一个音,男人就叫“man”,《圣经》上面说的女人叫“woman”,“woman”来源于“of man”,属于男人,所以这个“man”就是普通的男子汉。
但是由于旧社会对农民的歧视,于是这个“氓”的意思就多了。我们说这个人处于萌昧状态,就说萌、无知的状态,“萌”就是“氓”。这个“氓”到我们现在居然符合了:看到这些年轻人写的文章用这个字,有回有个年轻人跟我说,说流沙河先生你很“萌”。我不知道什么叫“萌”,后来写出来是萌芽的萌,我再一问,是说那个老几有点闷,闷这个口语我们早就有,比如说这个人很闷。闷就是氓,闷从消极角度(出发),如果积极表扬他,就是该同志为人质朴,就是我们成都人说的憨痴痴,对了“蚩蚩”两个字就有了。
“氓之蚩蚩”,本身就是个萌,他还萌蚩蚩的,我们说的憨痴痴的那个样子。所以这首诗一开头,它就用这个做了标题,这是个精心结构。你以为它写的是个瓜娃,结果后来发觉不是,是这个女子本身有点瓜,她自己不晓得。成都人说的“瓜兮兮”,那“兮兮”可能和“蚩蚩”也差不多。这些字不能求其义,只能求其音,因为这个“蚩”字如果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蚩”是一种虫,音要读成“痴”,是说这种虫很瓜,很笨,所以它把这个拿来形容。这个“氓”已经都很萌了,还有说“氓蚩蚩”,所以这个口语和今天都合得起的,川东人叫“哈戳戳”的,成都人叫“瓜兮兮”的,都是这一个意思。
“抱布贸丝”,字面意义讲,他拿着布来买丝,怎么拿着这个布?因为过去的货币,最值钱的是鹿皮,鹿子的皮拿来制了,那个要值很多钱,一张鹿皮币相当于我们现在一万块钱的样子,最值钱的。其次一等,专门用丝的丝织品的币,丝织品的币也叫布,因为这个布不是我们今天只指的棉布、纱布,从前的丝、帛,用其他植物纤维的都可以叫布。那么这一个布就是布币,还有没有其他的理解呢?还有。你们看有一种铜钱,像一个穿的一条裤子形的,上面有个空的铜,叫空首布,头头是空的,它是一种古代的农具,那个上面能够插个棍子,拿脚一踩,一撬,这也是一种货币。
这个“抱”字在早期的典籍中,在《诗经》中没有这个怀抱、拥抱的意思。这个“抱”字在《诗经》中间出现了三次,其中一次就是在一首诗叫《小星》里面的,叫“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当今的一些研究者,说那个“抱”字在这一个时代,不是拥抱,embrace,不是这个,抱是抛,它的音是读“抛”。“抱(pāo)布贸丝”,这一个憨痴痴的来收购生丝的商人,把那个布币拿来这么甩,显示很有钱。“抱(pāo)布贸丝”,等于带了很多钱来揣在身上,甩甩甩,好多?好多!买了,我就给你买了!这是一种引诱!知道农村女子没有见过那样值钱的青铜币,拿到面前显,这个人家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子自然就会认为收生丝这个贩子很有钱,就容易产生好感,看到这个人又很质朴、老实,似乎瓜兮兮的样子。这个农村女子就看上他了,第一觉得老实可靠,第二他显示出很多钱,一定是有钱人。
整个这首诗是用这个农村女子的口气说的。在农村女子眼里看到这个男子憨痴痴的,带了很多钱,随便抛撒,来买我的丝。因为农村的采桑女、养蚕女、抽丝女都是她一个人,把这些做完了。每一年夏初,丝就出来了,收丝的贩子走很远,从城里面就赶起来了,赶起来收购。所以男和女就能够直接在生丝买卖中间接触,这个女子也很敏感,很快就发现了。
“匪来贸丝”,不是来买我的丝,那买没有呢?当然买了,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来即我谋”,来打我的主意,“即”,我到你这儿来将就你,“即”就是“就”,我到你面前来就叫“就”,所以说请教都叫“就教”,我来到你这里,就叫“即”。这个女子说的:他哪里是来买丝嘛?他也买了丝,但是目的他要打我的主意,看到我还有点漂亮,“来即我谋”。
读古音,“氓之蚩蚩,抱(pāo)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mī)”,“丝”要读成“xī”,“氓之蚩蚩,抱布贸丝(xī),匪来贸丝(xī),来即我谋(mī)”,可以推断,那个时候的读音就是这样读的。两个人一下就好了,你看,中间没有介绍人,没有媒,也没有父母之命,由于你来买丝,我来卖丝,两个人交谈,交谈完了又谈了些其他,就有了好感,女子马上敏感地晓得他是来打我的主意,两个人就爱上了。
我告诉你们,古人骂这个叫“淫奔”,什么叫“奔”?“奔”就是上海人说的压姘头的那个“姘”,一个女旁一个并,古音就读“奔”。两个人好了就叫“奔”,不是跟到去跑一趟,哪去跑一趟?又不是马拉松,跑得那么累。两人只要好了,哪怕坐在那儿没有动都叫“奔”了,他们两个就碰到一起了。这个“奔”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合并的“并”,男女两性的合并就叫“奔”,两个人就恋爱了,这个就叫“奔”,就叫“淫”。所以他们下这些定义,特别是到朱熹这里,他动辄说哪一首诗又是“淫奔”之诗。这就是典型的“淫奔”,凡是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都叫“奔”。而且两个人一讲恋爱就叫“野合”,直接同居就叫“野合”。那我们今天好多人人家不扯结婚证的,按照朱老夫子说的,“哎呀,到处都在野合”,李敖的解释就是说“他们在田坝头就干起来了”。那太胡扯了,他懂都不懂。那个“野”字和“文”(字)两个对起的,凡是超过了周公制的婚姻之礼都叫“野”,“文”和“野”两个(相)对。
两个人好了,就“送子涉淇”。这个女子的家在朝歌,朝歌城往东面去,不到十里就是一条河,叫“淇水”,非常之真实。一看这个你甚至可以断定,女子的家住在朝歌城外淇水的西岸,因为她送的方向是往东方送的。怎么会知道呢?后来我们考察地理就知道了。“送子涉淇”,她就送她这个收购生丝的男朋友渡过了淇水,这个“涉”不一定是拿脚板去踩,古人就是把桥都叫作“涉”,把渡船也叫作“涉”,打起光脚板去踩也叫“涉”,反正就是过了河。这个女子一下就爱上他了,你想从她家中出来至少要送十里,这儿才是淇水,还要送他过河。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到了什么地方?送到什么地方?叫“顿丘”,汉代的所有解释《诗经》的都说“丘一层曰顿丘”。什么叫丘一层?就是我们去看那个山梁子坡坡,如果只有一个台阶,上去只有一层,就是很低的那些丘陵就叫“顿丘”,两层的又不同,三层的又不同。说这个顿丘历来都这样,就说女子送他到了一个小山坡那儿的。但是这个地理考察,距离朝歌向东去百里外有一个地方的古名就叫“顿丘”,所以“顿丘”这个名字不能够根据他们解释说丘一层曰顿丘,人家明明是个地名,淇水就是个地名,确切的,送他送到哪个地方?送到顿丘。为什么人们不接受这个?是因为顿丘在百里之外,渡过了淇水向东走还要一百里才是顿丘,顿丘已经在河南的东北边缘了,再过去就是山东。到了河南的边境了!
历来的研究者,包括我们当代已经去世的陈子展教授,他是真有学问的湖南人,老一辈,去世很多年了。他说的人家有一个古城是顿丘城,但是这个不合适,他说太远了,百里之外不可能送。错了,人家之所以要把这个地名写出来,两个人舍不得分手,送就送到百里以外了,送到顿丘那个地方才分手。所以熟悉这个背景的,一读到“送子涉淇,至于顿丘”,马上就知道两个人已经爱得如何热烈,分不开了。现今没有哪个送到百里,现今把你送到电梯口,再好就送到单元门就要拜拜,人家那个送了一百里,就是普通男女落入爱情之网,实在舍不得走。
注意,这个百里在路上至少要走两天,硬是走了两天,走了两天都是小路,很荒凉的地方。顿丘那一个古镇可能还有旅馆,因为还远,他还没有到,那么那天晚上就住了旅馆,住了旅馆然后这个女子就说了,不是我延期。
“匪我愆期”,“愆”就是迁、迁移,往后面推,“期”,婚期?在这儿不是。很简单,这个顿丘一定是古代的一个小的镇,送到宾馆里住下,住下这个男子就要求那个,女子就说不行,时间还不到。男子就责备她:你拖延什么吗?女子说的:不是我拖延,是“子无良媒”,你看你连一个媒人都没有请来。天上无云怎下雨,世间无媒怎成婚?这个是《武家坡》里面薛平贵唱的。一定要有媒嘛,你连媒都没有,所以不能够在宾馆里有再超越的事情了。恋爱只能够这样,因为这个女子还有一些守卫自己的红线,就跟他解释不是我拖延着不上床,实在是你连一点手续都不具备。
然后“将子无怒”,“将”要读“qiāng”,将者请也,“请子无怒”,请你不要发脾气。因为你可以推测那天晚上在宾馆里男子就大发脾气了,起初看着还憨痴痴的,到了这儿就发脾气了,那个女子说的:哎呀,请先生不要生气。
你注意,第一段用了三个“子”,“子”是男子尊称,就先生。“送子涉淇”,我送先生过了淇水。“子无良媒”,先生你没有找到好的媒人来。请先生不要生气,“将子无怒”。
“秋以为期”,我们就把婚期定在今年秋天。你注意收丝是在夏初,那么到秋天至少还有两个月吧,女子就跟他许了,这个叫私订终身,这个就已经是淫奔野合了。按照宋儒朱熹他们(说的)这个(就)太可怕了,他如果还活着,看到今天的话会说遍街都在淫奔。
这是第一段,把男朋友送走了,送到顿丘这儿。女子也有所觉察不能再送了,再送要出事,所以我们可以推测这个男子的家在哪里,因为这样顿丘再一过去,最近的地方就是山东境(内)。收生丝的贩子是山东人,山东古代经济、文化发达,那个地方的男子也奸猾些,那么憨痴痴的只是他表面上装得很萌的样子,就把女子骗到了。
把这个男朋友送走了以后,女子就在她那个村里天天望,望着望着啊。因为从前的村,每个村有个寨子,寨子周围筑了土墙,出这个村一定要出这个寨子,有一个门,不是四面八方都是敞开的。古代那个社会容易发生各种互相侵犯,每个村它要自保,周围都是筑了院墙,有一个关,夜晚门还可以锁上,那么进村来一定要进那个关。
这个女子一天在家中,又不能够出去到处走,父母不允许。在家中想这个男子,就爬到自己家里那个院墙上的缺口。“乘彼垝垣”,乘者升也,“乘”字的古文字写法是两只脚踏着木头,意思就是爬梯子上去,梯子搭起,爬到自家院墙的那个缺口那儿,有个缺口才好张望,那个女子趴在缺口那儿,两个手就靠到缺口,就往那头望,望那个复关,望着男子回到村中来。那个关就是栅,她那个村子周围那个寨子有个门,就去看,看那个男朋友回来没有,一天到晚就趴到墙缺口上,在那儿看。还是很老实的一个女子,如果画插图的话可以画她的背影,一个院墙的缺口,她两个手趴在上面的,憨痴痴地往远处的那个村的栅子口那儿望。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望着他回来,“复”是返回,“关”是那个村子的寨门。“不见复关,泣涕涟涟”,哎呀,天天望也望不到他回来。眼睛里流出的叫“泣”,鼻子里流出的叫“涕”,这女子哭得好伤心,一个人在墙缺口那儿望了半天,看到还没有来就哭了,“涟涟”表示泪水流得很多。
望啊望啊,终有一天望到回来了。“既见复关”,哎呀!对了,这下就看见了。已经看见了,“既”就表示已经(看见)了。看到他回来了,赶快就跑去接他。你看“载笑载言”,“载”要读成“jī”。“载笑载言”就是又笑又言,载歌载舞,就是又歌又舞,“载”要读成“jī”,是一个虚词。这个“载”你别看到有个车,以为一定要拿车装着的,它用到这儿只是取它的音,就是“继”。因为“载”跟“继”的古音通,因此我们在读诗的时候就要读“载(jī)笑载(jī)言”。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就是说两个人已经有说有笑的了。他们那个时候恋爱非常自由,在村子里面大庭广众之间都可以载笑载言,不是我们后来想象说那个地方男女授受不亲,说话都不能说,有好多规矩是明清以后才有的,远古的人反而自由得多。你要注意,他们这个婚姻是真正的自由恋爱!
然后那个男子来就跟她说了,女子就重复说的“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你说你在老家那边已经找算命的用乌龟的甲拿来卜了兆,又用蓍草,有一种草,蓍草来算了命。蓍草是一把,怎样算命?从空中一撒下去,然后看它横的好多,纵的好多,斜的好多,然后就这个就叫兆。就是根据落下去的这些拿来算就叫卦,拿来计算吉凶。你看,用了两种方法,这个男子来给她说的,你放心我这回回去又龟卜了,又用蓍草打了卦,什么都弄了。
“体无咎言”,什么叫“体”,卜,进行卜的那个兆。龟甲上面裂的那个口,裂的什么裂纹就叫兆,用蓍草从空中撒下去,各种纵、横、斜也叫兆,兆都叫“体”,晓得不,这个是个算命的专业术语,“体无咎言”,就是说得到的兆象没有什么坏话,“咎”就是过失、不吉利,没有说什么不吉利。
你仔细注意,这个女子的轻信。只是男子来了才给她说,我已经去算过命了,你晓得他算过没有?这个女子看到男子那么老老实实,以为他一定是去算过了,这个中间就留下了问题,很可能那个男子说了谎,说已经算过了,你放心,嫁给我没有错。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你只要把婚车给我拉起来,我就把我的陪奁装到跟我一起给你送上去。这个“贿”叫货,财货、财产就叫“贿”也叫“货”,这个“贿”并不是天生就有原罪的那一个字。因为今天的贪官他们大量行贿,结果把这个字也弄脏了。这个“贿”就是一般的财,要陪嫁,女子嫁的时候人坐着花车,后面还有好多车辆,娘家里办的各种陪嫁用品都要送去。旧社会的陪嫁用品弄得多,铺盖要好多床,毯子要好多床,四季换洗衣服,还有连红漆马桶全部都要作为陪嫁品送过去。
你们仔细把第一章和第二章比较,大不同:第一章用了三个“子”尊称先生、先生、先生;第二章就是“尔”了,“尔”就是你,我给你说这个“尔”的古音就是“你”,你我的那个你。你看,我们今天写的那个简化字的“尔”,实际上是繁体字“尔”的草书,草书它就要拄两点,后来把这个草书代替了它的正字,就是“尔”,所以就害得现今演电视的演员一开口那个就说“尔等们”,古人没有这样说的,“尔”是南北朝以后才有现在的“尔”那样的音,在那以前全部读的是“你”,就是“你等”“你们”。第一段都是尊称“子”,先生,第二段都“你我”了,亲密程度大不同。你看,一个尔,两个尔,三个尔。第一段三个“子”,为什么“子”一下就变成“尔”了?两个人亲密了,用不着再去称先生,晓得不,再一亲密点不但“尔”,还可以骂“死人”,这是第二段了。
嫁过去了。你看后来果然任何媒人都没有用,只是男子来给她说:哎呀,算过命,人家说我们两个配得起,配得起,什么星座配什么星座,(什么)血型配什么血型,没有问题。星座和血型就是古代的卜跟筮,古代的卜跟筮留到今天就是星座跟血型。这是一种很时髦的迷信,很好,不用媒了。
我告诉你,这个原因是由于他们那里是商朝,商朝的妇女都有地位的,祭祀的商朝祖先包括女性祖先,商朝有女将军,不像周民族。周民族历来男女分得非常严格的,商民族没有这些,都是你们后人看见他们这儿说哎呀淫奔,淫奔,他们在当时人家风俗就是这样的,就是真正的自由恋爱,连媒人都不要。
嫁过去了,结果两个都是普通男女,不是特别好,也不坏,也没有做什么恶事,那悲剧就来了。嫁过去以后,很快容颜变老,因为女性比男性更容易显出老来,女子结婚三年样子也变了。现在这个社会有时候结婚三年以后更好看了,古代不一定,因为那些妇女嫁过去又很苦,还要操劳,三年以后可能就是容颜大大变了,就是他们说的颜值就低了。
女子不好直接说,就换一个很诗意的比较,叫“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什么叫“落”?不要去看字面意义,就是老,桑叶还没有老,就叫“桑之未落”,“落”和“老”两个完全是口语,他们有些地方的方言根本就读的一个音,所以说不一定落下来才叫落。桑树叶子还没有老的时候,“其叶沃若”,“沃若”就是我们今天还在用的一个连绵词,这个不要看它的字义,要以音求之,“沃若”,“若”读成“娜”,“沃若”就是“婀娜”,很好看。就说桑叶还没有老,叶子很漂亮,意思是从前我没有嫁过来的时候,就像那个桑叶,每片桑叶都非常漂亮。
说到桑树,她马上——这个农村女子,才有这些生活。“于嗟鸠兮”,“于嗟”就是我们现在读的“哦呀呀”,“哎呀呀”就是“于嗟”,斑鸠啊斑鸠,是因为他们农村里,每个村不晓得好多斑鸠,一天咕咕咕地叫的那个斑鸠。斑鸠哦,你不要吃桑果,桑葚——桑树结的那个紫红色的果果。这个女子的口气:斑鸠哦,你不要去吃那个桑果哦。为什么不要吃呢?古人早就发现,“鸠食桑葚则醉”,书上有这个,是因为桑果中间那些液体到了斑鸠的胃里面,一发酵中间要产生酒精成分,那个斑鸠桑果吃多了,站到树上一下子就翩翩落下来,拿给人家抓住杀来吃了。所以说她说的“哦呀呀,斑鸠哦斑鸠,你不要吃那个桑果啊”。这个女的现在觉得晓得了,早晓得了,就说的:你看嘛,从前我还那么漂亮,一吃了禁果,吃了禁果,像亚当、夏娃眼睛开了一样,这下就这样,最后我就落到这样子,人也老了。
“于嗟鸠兮”,哎哟哟,女人家们哦,女子们哦,“无与士耽(zhèng)”,你们不要去和男人两个搅在一起,这个就是“耽”(zhèng),本来读“dān”,在这儿的要读“zhèng”。这个“耽”(zhèng)是什么意思?本人是唯一发现的,古今以来解释这个“耽”(zhèng)字都是用“沉湎于酒曰耽(zhèng)”,就是一天到晚喝酒上了瘾。其实这一个“耽”(zhèng)字就它的本义讲,就是枕头的“枕”。古人是只用音,如果写来就应该是木旁,就说女士们,不要去跟男子两个枕,是什么意思?睡一个枕头。枕头作为名词读“枕”,睡枕头就叫“耽”(zhèng)。女子们哦,你们不要去和男人家睡一个枕头,“无与士耽(zhèng)”。
“士之耽(zhèng)兮,尤可说也”,睡了一个枕头,有了关系以后,如果是个男子汉,人家还可以解说:哎呀,别人会原谅他,哎呀,说他们男人家是这样,他就不会有什么。如果女子是这样,人家说:哦,淫妇来了。在那个时候已经有这个问题了。你看,“女之耽(zhèng)兮,不可说也”,就说男子有了这些男女关系还说得清,就是个党员同志检讨一下也就算了,这个现今有些男子还有意宣扬自己的性能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中间有好多女人他都见过了。所以“士之耽(zhèng)兮,尤可说也”,到现在都还管用这个话,他说得脱,“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就说不脱。
这个“说”字,闻一多另有解释,解释成“脱”,就说的男子怎样沉醉于爱情里,还可以脱身,女子就脱不了身,他们是这样解释的。其实大可不必,就是按照这个说,把它读成“说”,一样能够解释。郑玄在解释这个“说”字只用了一个词叫“解也”,解释的解,就说可以解说,女的就不行。女的弄到最后就终身背一个(不好的)名誉,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这个。结了婚以后,这个女子觉得自己变老了,觉得原来憨痴痴的这个氓结果是非常奸猾,小滑头,就说明农民中间的那一种滑头子,而且嫁过来以后才发现他不是商人,也不是很有钱,因为底下这儿接着来的就可以证明了,证明还是一个普通的农民。
“桑之落矣”,桑叶老了,“其黄而陨”,老了先就黄,接着就落下来了,所以说为什么我要把这个“落”解释成是老了,而不是“flow down”,不是这样,因为你这儿都用了“落”了,如果这样子都没办法翻译了。就说桑树叶子落了,落了就黄了,黄了又落了,不是不通吗?所以我要换一种解释,不看它的字,以音求字,就是老,桑叶落了,先是黄了,然后陨落。这个女子她心头还非常灵,还有诗的比喻手法,她不直接说自己眼角起皱纹,眼皮又怎样泡啊,不这样说。从桑树说,因为她就是一个采桑养蚕女,她熟悉的就是这些,就身边的琐事拿来起兴,直接说桑树,用桑树来给你留下诗意的比喻。
“自我徂(chù)尔”,“尔”读“nì”,“徂”就是我们今天的“去”,读“chù”,就是说自从我去了你那里。“自我徂尔”,自从我到你那里来,“三岁食贫”,一晃三年了,吃得很差。人家普通的女子是有这个要求,原来我看到你拿着钱币抛来抛去,我以为你很有钱,结果嫁过来三年了,过着很苦的日子,还没有我娘家过得好,“三岁食贫”。古代的贫穷从饮食上分,今天的贫穷从你有没有汽车上面分,这是大不同,所以她用食贫。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子回过头来说,想当初我嫁给你,你把婚车驾到我村里面,我从村里面坐起花车出来,车子还从淇水里面过。注意,这个时候是秋季,淇水不是一条很大的河,秋季在黄河流域这一带有洪水,秋天的洪水来了水就要涨。当初我的婚车在渡过淇水的时候,由于这个车子是结婚用的,上面有帷,有裳,“帷裳”指车身的帷幔,就跟旧社会那个坐花轿一样,新媳妇儿花轿四面都是各种花弄来遮了的,不能够给人看见。由于洪水涨了,把我的婚车上面的帷裳都打湿过。这是什么意思?女子把这个说出来,说我是坐起婚车,坐起花车嫁到你山东这边来,一两百里嫁过来的,我的婚车曾经走淇水里面渡过,从前的车轴有两尺多高,把车帷都打湿了,那个水就相当深了,两尺多深的。就是说淇水可以为我的婚姻做证,它曾经打湿我婚车的帷裳,就说我不是随随便便就到你这儿来的,是坐起花车来的,你虽然忘记了,但是淇水还记得它浸湿过我的婚车。“渐”就是“浸”。由于“浸”是缓缓地浸,所以“渐”就是一步一步地就叫“渐”了,渐之所以有三点水,本意就是浸,慢慢地浸。“渐车帷裳”,叫天知地知淇水知。
“女也不爽”,这个“不爽”我们今天就是说她心头不快活。这个“爽”的本来意思是一个人穿起胡椒眼衣服,夏天的,有孔洞的,非常凉快,所以叫凉爽。你看它这个字,就是一个人身上穿的这个纺织品中间隙了很多缝的,是这样的,叫爽,所以叫爽快。既然隙了很多缝的就叫漏洞,所以说“爽”的意思又引申为有所疏失,就说我没有什么过失啊,所以爽就是过失,引申指我没有过失啊!
是男人,“士贰其行”,“行”是行为,他改变了她的行为,那么这些就把它当作贰来讲,“士贰其行”。清朝的一个大学问家高邮的王引之著过一部书叫《经义述闻》,他是训诂学大师,他说的这个“贰”字一定错了,他说的应该是“dái”,“dái”字怎么写呢?就是你看见这个“贰”,只要把中间贝壳这个“贝”的上面两横去掉就读“dái”,“dái”指变心、变化。王引之说的意思是女方没有什么过错,男方变了心,改变了他的行为。你看最早称他是“子”,是先生,后来两个人相好了称他就是“尔”了,现在他们这个发生冲突了,婚姻破了,就称“女人”“男人”,这样称了,“士”就变成男人了,就说女人没有什么错,男人自己改变了行为。你要知道这是泛指,不光指她的丈夫,说天下男人都是这样,对不对他们就变了。这个女的也很气,女方有好多气到了一骂,本来骂自己丈夫,后来就连天下男子一起骂。
就说的我原来认识有一位老大姐已经都不在了,她和她丈夫处不好,她丈夫对她不好,有一回她就指着我说“就是你们这些男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晓得古人就是这样了,她一骂,她就连男的全部骂了。
“士也罔极”,“罔”是无,“极”是终点,没有一个终止,任何东西有个极嘛,一条线走到端叫极端嘛,唯有男人们,你不知道他们的极点究竟在什么地方,叫“士也罔极”。就不可测,其心不可测,“不可”读快了就是“叵”,就是“其心叵测”,男人们都是其心叵测。“二三其德”,所以这个女子气慌了,男人全部骂。“二三其德”就是说他变来变去的嘛,没有个定准。“罔极”,“极”是终点,终止的那个,凡事人家要有个终止,男人们,你不晓得究竟最后他要怎样,“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汤”要读“shāng”,在《尚书》里面是“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读“shāng”,“淇水汤汤,渐车帷裳”,那是秋天涨了水,它还看到我的婚车从河里面渡过,打湿了我的帷裳,我没有什么过失,男人们自己变来变去,男人们其心叵测。“二三其德”,他们的德行一会儿是二,一会儿又变成三,你晓得他们究竟是二还是三。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这个“极”要读“jié”,我们家乡金堂县的土音,读这个“极”就是读的“jié”,“积极分子”我们都喊“积极(jié)分子”,读到“jié”恰好押到韵的。“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然后这个女子就开始诉苦了,“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嫁到你这儿来三年了,女子变成妇人,没有家中劳务了,什么叫没有家中劳务?家中劳务拿给我一个人包完了。这一个男人虽然穷,但是也是老爷们,从不做家务劳动,所以“靡室劳矣”,没有家务劳动了,是说男人你一样都没做,拿给我包干了。
“夙兴夜寐”,“夙”是天亮前,“夜”是黄昏后,所以我是起早睡晚,“靡有朝矣”,不是一朝一夕,我三年都是这样起早睡晚。这个“靡”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没有那个“没”。“三岁为妇,靡室劳矣”,你看这个“矣”在这儿有好深的感叹哦,“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多半用到“矣”这里都是有气无力的感叹,所以“矣”这个声调都是往下面沉的。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言”就是“俺”,就是“焉”,就是“我”,“遂”是顺从,最初我还有些不顺从,觉得男女应该平等嘛。哎呀,后来遇到你这个这么穷,还是个老爷们,我没有办法了,我顺从了你了。唉!顺从了你,你还致以暴言,原来我还要跟你吵几句,你还不敢动手强暴打人,现在我晓得跟你争一阵惘然,我顺到你了反而你还打我。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我去告谁啊?我去告,只有回到娘家去跟我的哥哥弟弟们说,就说你们那个姐夫哥欺负我。但是那些兄弟,“咥其笑矣”,(咥)这个字本来是读“tiē”,这儿读“xī”,脸上笑嘻嘻的,为什么呢?因为她这些兄弟跟他丈夫一样都是普通的农民,都是老爷们,都是要把女人马到的,听了他这个姐姐回来诉这个笑一下,意思就说:哎呀,我们都是这样,这个有什么告头,你何必来说?
“静言思之”,“言”在这儿就是虚词了,我冷静下来一想,“静言思之,躬自悼矣”,“躬”自身,自称自己自身,我只有自己悲哀,找不到人说,去跟我最亲密的兄弟说,说了他们当做耳边风只嘻嘻笑了一下,意思就是说:哎呀,这算什么嘛,争争吵吵,男人家是这个样子嘛。找不到地方说了。
你注意:她这个丈夫没有二奶,也没有外遇,如果有那些你还有个解释,说有其他的人进来把家中夫妻关系破坏了。没有!为什么说是最日常,最普通,从古到今从来都没有断过的,这一种不为人所注意的悲剧。人性中间的弱点,日久生厌,起初讲恋爱的时候狂热得那个样子,最初来见面的时候装得瓜兮兮的,样子很老实。所以我看他们现在这些征婚的那个频道,那些女子来说要找一个老实可靠的,我就笑。天哪,他就老实可靠,“氓之蚩蚩”,你怎么晓得人是怎么变的,他就面子上,人家装得很可靠、很老实的样子,结果一结婚三天他就打人。“躬自悼矣”,这个“躬”字我们现在都不兴这样用了,晓得不,这个“躬”就是我自身,就相当于“myself”,我们中国人现在在“躬”这儿的都用“我”了,我只有自己悲哀,自己悲哀自己,给人家说,连兄弟都听不进。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跟着你一起到老,老来使我更加怨恨,现在还没有老,为什么是这样的一句?你注意,这一句是重复她丈夫的话,她丈夫在当时一定就责备她,就说你说过要跟我两个白头到老的嘛,你现在你就这样了。她就说的“及尔偕老”,反问:我跟着你白头到老吗?到老来我会恨你一辈子,“老使我怨”。所以这个中间没有第三者,如果有了第三者情节就热闹了。没有这些,所以为什么我说这是普通人的日常悲剧从古演到今。女子浅薄,认为那个男子是瓜兮兮的,她又爱虚名,看到男子抛布贸丝,认为很有钱。其实这个也没有错,她这个也不是错,就普通的人性中间的弱点,男子也是,他最初就是爱这个女子,直到要分手了,他都还在说你答应我,我们要白头偕老,怎么怎么的,没有发生什么剧烈的事情。为什么我说他是契诃夫式的小说,就是这个,“老使我怨”,我受不了了。
“淇则有岸”,我家乡的这条淇水总还有两岸,就说我各种忍受总还有个底线,我忍受到底线了,就是淇水都还有两个岸嘛,到了岸它就止了。我就是不能够忍受,不干了,我们要分手。“淇则有岸,隰则有泮”,(隰)这个字读“xì”,“隰”就是,它的解释我们今天叫“湿地”,有那个水的地,英语叫“meadow”,沼泽。就说的淇水还有两岸,一个沼泽再大总还有边边,“泮”就是边边,把三点水换成一个田旁就是边边,意思就说的我忍受要有个限度。对了,那么这里就有其他的解释了,余冠英先生考察了,说这个字,这个“隰”,沼泽,不对!结果他这个结论,本人把地图拿来详细查了,查了他们女子送男子走的这条路,有一条河叫隰河,这条河现今由于黄河改道,已经不存在了。
这里是朝歌城,这个女子的家在朝歌城的郊区,城外,这里是一条河,就是古代的淇水,他们渡过了淇水,还渡过了卫河,但是现在没有这条河了。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一截,那个时候淇水走这儿的,顺到在这儿的,淇水要绕过顿丘,所以你就晓得了,她送他是在这儿渡过了淇水,再往前,再往东一直送到顿丘,送到顿丘的那头要经过一条水,叫隰水,就是古代的“隰水”,这个字要读“隰”,他们经过了两条河,先是渡过了淇水,然后走这儿到顿丘还要渡过这个“隰水”,这个“隰水”的“隰”,余冠英先生考证这个字要读“tuo”,就是这个隰,这样的读法绝对是可信的。
你看,艺术结构本身要有它的合理性,这里是一条眼前经过了的河,实实在在有的,叫淇,这个绝不可能是泛指一般的沼泽。艺术结构本身有一种艺术上的合理性,我可以推测(隰)一定也是一条河。果然,这条河就是隰水。你看他们渡过了这个,她送那个男子走,后来的婚车也是走的这儿,是跟这个隰水平行的走,走到快要到顿丘了,还要渡过这个隰河到顿丘。所以这个泮和岸是一个意思,淇水有它的两岸,隰水也有它的两岸,这样才和这个女子的眼前景物相适应,作为诗歌这样的结构才有它内在的合理性。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我总要有个底线,超过了我就不干。“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回过头来说,从前我们讲恋爱的时候,因为这个男子也不是已婚男子,一样的是一个普通的少年男子,就是一个氓。无论男女在婚前都不梳头,男子的打扮,只要你还没有结婚都有两个角,女子也是两个角,只有结了婚,女子加笄,就是一把梳子把头发梳起来在后面,在后面去把头发盘住就叫笄,男子也是把两个角去掉,头发梳上去盘成圈。“总角之宴”,家中欢乐曰“宴”,“宴”字的结构,上面是屋盖,指的是家中,底下是声符,因为一个日,一个女,这个字实际上是这个“晏”的简写,这个“妟”更要早些,把这个“妟”拿来做这个“宴”的声符,于是就把这个宝盖去掉,叫“shèn”,它作为声符在这儿的。家中的快活就叫“宴”,“宴”不光是吃一顿。
“总角之宴”就是出嫁以前,你在结婚以前,我们讲恋爱时候的那个欢乐都叫“总角之宴”。那个时候的欢乐“言笑晏晏”,一边说话一边笑,为什么是“晏晏”呢?因为有一种版本的这一个晏加一个目旁,眼睛那个目旁,这个晏本身是从日安生,指的是天晴就叫晏,所以艳阳天实际上就是这个晏,后人把它写成女子漂亮那个“艳”。不是,是这个“晏”,这个“晏”就是太阳光照得很明亮,那么加个目旁“言笑晏晏”,眼睛里面在闪光。讲恋爱的时候男女双方的笑,眼睛里面都在闪光,结了婚吵架以后就没有了,任何(时候)都没有了。所以这个女子还回忆起,当初我们讲恋爱你来收购生丝的那个时候,我们好快活,我送你,在路上送了一百多里,送到顿丘,我们有说不完的话,眼睛里面都在闪光,我看见你的眼睛闪光,你也看见我的眼睛在闪光。
“信誓旦旦”,“旦旦”要读“tán tán”,坦然,就说的我们彼此赌起咒来,发个誓,我一定要跟你好到底,随便怎么都不变心,说得坦坦然可信,就是说没有说谎话。当时说得还是很诚实,但是过了就是处不好。所以是说它是日常生活的悲剧,那个时候你还赌了咒的,说一定要跟我怎样好怎样好怎样好。
“不思其反”,你都不反省一下,意思就指他,你现在对我那么恶,有时候你还要打我,你为什么不反省一下呢?你从前赌过咒的,当初你宣誓的时候,我看起来你的样子不是欺骗我,你还是坦坦然的呀。没有办法,无解,你看,“反是不思”。从前的事情叫“反”,我不再想了,这个女子说的:你不反省你自己,你不想想你从前,我也不想了。所以这个女子还是有点扯。“反是不思”,我也不想了。“亦已焉哉”,历来的解释就说的,最后就无可奈何。不是!你们要注意,是“已”,什么叫“已”?了断!你都能够这样,我也做得到。“已”,终止,我们就结束。为什么要加个“亦已”,你先结束我,我也就跟着来,叫“亦”,所以这个不是说无可奈何就忍受下去了,就这么就分手了。
结婚没有扯证,离婚有没有办离婚手续,说声散它就散了。朱熹的《诗集传》里说的:“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义也。”按照朱熹的说法,这个诗是那个女子自己写的,后人不同意。确实不是,因为那个时候的诗人有这些工夫,就是模拟女子的口吻,写出来比女子本身的叙事更生动、更真实,所以这是一首创作的诗。像这样的诗确实不是某一个人写的,这个长篇故事拿来唱,一定当时就很流行。现在他们说这个诗是讽刺,讽刺卫宣公那个时候,因为总把这个原因推到(国君身上),说这个国君,卫国这个宣公是个昏君,所以在他那个底下男女都乱了套。天哪,那才不一定,我怀疑这首诗根本就不是周朝的,商朝很可能就有了。像这样在民间流传某一个女子诉说她的悲伤事情,一定有演出团体拿来唱,可能还有角色画起妆出来一边表演一边唱,表演这一个女子,出来这样唱。那么这首诗的作者不可查,也不是一个人,但肯定不是朱熹说这个淫妇自己在那儿不要脸拿来说。在流传、加工、演出的过程中,不晓得经过了好多修改,所以最后到商朝亡了以后进入周朝,周朝后来到春秋初年搜集诗歌就发现了这首诗。他们那个时候的这些儒生,对先秦的(制度)都是抱有很深的成见,说这些都是野合淫奔,男女搞得不像话,都是那个国君的不是,卫宣公,不是这个,没有这么简单。这样完整的、写得非常好的诗不晓得经过了好多人的手,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的。这首诗我觉得最值得拿来说的就是,你看中间没有二奶,没有第三者,一样的悲剧,男女人性上的弱点,只有这样的,一点都不显得编造,而且非常深刻,读完以后你久久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