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风·击鼓》原文赏析-诗经《风》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9-04 04:39

邶风·击鼓原文

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

《邶风·击鼓》原文赏析-诗经《风》

邶风·击鼓赏析

这一讲我们要讲的仍然是在《诗经》“十三国风”早期的《邶风》里面的一首。“邶”(这个说是“十三国风”)曾经是一个国,这个国(时间)非常短,后来就被卫国,一扩张就把它拿过来了。

这个邶国在什么地方呢?在当时的朝歌城的北郊外,为什么(邶)音要读“bèi”而不读“bēi”呢?这是因为(在)黄河流域高纬度居住的居民,所有民居都是坐北朝南。我们有一点物理学跟天文学常识的都知道,越是纬度往北,太阳经过空中的这个黄道夹角越是低。比如我们成都在北纬31度,那么我们这个地方看见的太阳光,太阳在空中的视轨迹的高度显然比黄河流域看见的要高得多。因为越是往北面去,我们所看见的太阳越是偏南方天空走。

所以,华北平原、黄河流域,民居为了采光、采暖,必须坐北朝南。坐北朝南,那方是南,背后就是北,左方就是东,右方就是西。所谓北方就是邶(bèi)方,背后的那一方。所以朝歌城的北郊外这一片,在商朝亡了以后,最初就分为几个国,其中就有邶国,在北郊外。但是这个邶国历史非常短,很快就被卫国吞并了。但是,后来采风记录这些诗歌,是按照它原来的区域规划。因此,这首诗是卫国的诗,卫国人写的,但是叫《邶风》,是因为它流传的地点是在朝歌城的北郊外。所以里面写的事情是卫国的,也是尊重它的历史,它是叫《邶风》。

今天我们要讲的又是一场战争,一场在历史上非常小、小得不足道的战争。这一场战争由于很偶然的原因,被记录下来了。就是有了一部书,名叫《春秋》。如果没有《春秋》这,这一场小小的战争没有人知道了,你我也不知道,更不用说这一场战争中间的小小的一点悲欢离合——就是一个士兵,他的同性恋,这首诗记录下来了。多亏有这部历史书叫《春秋》。

所谓《春秋》是怎么一回事?孔夫子写的,从鲁隐公元年算起。为什么要从鲁隐公元年算起?孔子写的时候,他在鲁国,要根据鲁国的纪年的方式。但是他立足鲁国,写的是天下事。西周的时候在镐京那边,周幽王把西周亡了,犬戎过来把他们占了。周幽王的儿子周平王逃跑,从陕西逃到洛阳,在洛阳这边继续周氏的宗社,但是管理范围大大缩了水,就开始叫东周。平王是东周的第一个,周平王死了传给他的儿子,周家的国王姓姬,周平王的孙子叫姬林,被称作周桓王。

周桓王元年,发生了一场战争,小小的一场战争,在《春秋》里面被记录下来,《左传》接着把它详细记录下来,后来又有这首诗。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这首诗是(发生)在那一次战争中呢?那么多事,是很难知道了,多亏有这一部历史书,就叫《春秋》,我们知道。

还多亏有一个人,他曾经整理删改《诗经》,他居然把这一首诗保留下来了。这个是太奇怪的事情,这个是写同性恋的,编这个诗的人他完全懂,他把它选进来,不害怕人家说你弄一些毒草,是不是你要提倡同性恋?尤其怪的是,这两件事情的背景都是一个人,写《春秋》是他,编《诗经》是他,这个人叫孔丘。如果没有他,我们也读不到这个诗,也不知道它的背景,也没有办法在今天来讲那一场小小的战争。所以,我们现在回头一看,觉得这个人我们要好生认识他,他一定有跟很多同时代人不同的眼光,不然他不可能把这个保留下来。尤其值得吃惊的是:这个《诗经》当中的《邶风》,这个的前面一首,只隔了一首,叫《燕燕》,上次第四讲讲过,是女同性恋,中间只隔了一首,也是《邶风》,讲男同性恋。

孔夫子绝无意思要提倡同性恋,找不到其他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孔夫子提倡同性恋)。孔夫子本身的事迹与他的学生,都没有记录过这个,但是他把这样的诗保留下来了,什么原因?观察这些历史人物,我们应该佩服他,他虽然并不是要提倡这个,但是他深知这是人类爱情中间的,两种现象都是有的,而且他还深知无论男女同性恋,中间的这些主角绝对不是坏人,不然他怎么会把它保留下来。这也就说明人类的现象,哪怕在那个时候没有科学知识,就是认为是人类的弱点,他也承认,既然是人类的弱点,就是曾经有过的,以后还会有,所以不能够回避它,要把它选出来。

这一首诗,就我个人来说,是加深了我对孔丘的认识。这个人有些观念,是我们赶不上的,他不是根据是非、正义与非正义这么简单的非白即黑来判断,什么合法什么不合法,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不是那样简单。他就说哪怕承认弱点,就是人类有这个弱点,把它记录下来。这样一种胸襟,实在是了不起。

这场战争发生在什么时候?距今2753年,发生在春秋历史上的第一场战争,固然是一场非常小的战争,而且这场战争,说穿了,是莫名其妙,纯粹是一个野心家在那儿搞的。第四讲我们曾经讲到《燕燕》那一首诗,讲到庄姜夫人。庄姜夫人是一个美女,嫁过来的时候没有生娃娃,抱了一个儿子来做太子,准备要接班的。结果抱过来的,拿给另外一个太太生的叫州吁的人还把这个娃儿的父亲杀了,自己篡了位,然后把庄姜夫人打入冷宫。

庄姜,她的丈夫在的时候,曾经给她——庄姜夫人配了一个女朋友,因为这个国王晓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太太,他也晓得这个太太的这个性的取向有些特殊。这一个配的女子跟着庄姜夫人生活了很多年,州吁篡了位以后要拆散她们,强迫那一个女子回娘家去,于是庄姜夫人就去送她的这个女同性恋,就写了“燕燕于飞”这首非常好的诗。

就是这个州吁,这个州吁他明明知道卫国的王位是他杀了父亲篡夺来的,不合法,国人不尊重他,他要想个办法提高他的个人威望,怎么提高?古今都差不多,发动战争,对外战争,一发动对外战争,爱国主义就有了立足点,然后崇拜国王才能够形成,州吁就是搞的这个。这一场小小的战争发生在公元前719年,夏季到秋季,短短不过两个月。这一场战争中就有了这首诗,名叫《击鼓》,现在我们进入它的正文。

从前的这些诗,本来没有标题,从前的人他们不知道还要另拟一个题目,所以就把一首诗的最前面两个字作为了题目,叫《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押着韵的,现今这个(跃)音读的“yuè”。

“击鼓其镗”是什么意思?战士要开赴前线了,在国都里面有乐队,把大鼓一敲,“咚!咚!咚!”,声音很低沉的,这个音要读“镗”。

“踊跃用兵”,什么叫“踊跃”?今天说的“踊跃(yuè)”,两个字在《诗经》中的原意是什么?绝不能够以今推古,比如我们现在说的,捐款大家都很踊跃,响应某个号召都很踊跃。其实我们在这样用这些词语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最初不是这个意思。“踊跃”是什么?踊是向前面跳,跃是向上面跳,跳舞!跳什么舞?军队出师,在国门这里,要表演舞蹈。从前的舞有两类:一类文舞,一类武舞。这类属于武舞,就武装部队,体操那样,往上面跳,要横起跳,大家跳,这个叫踊跃。

踊跃干什么?踊跃用兵。什么是“兵”?这个“兵”字的意义和我们今天的“soldier”是两回事情,“兵”字的意思,相当于英文的“weapon”,武器。这个字,在《诗经》里面用的意思和当时的意思都不是指士兵,士兵这种说法非常晚。“用兵”的意思,用就是动用,用兵就是民间说的动刀兵,要打仗叫动刀兵,刀和兵两个连起说的,刀是武器,兵也是武器。

兵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器?兵字的篆文就是这样写:兵。上面是一个“斤”,一斤两斤重的“斤”,这个“兵”的上面是个“斤”。他们现在拆成叫“丘八”,这样拆拆错了。“斤”字要单独拆,这个就是“斤”——“斤”就是一种长柄斧头,砍柴,把柴搁在那儿,在那儿砍下去就分成两个了,就叫“斤”。所以《庄子》上面说的“吾执斧斤以随夫子”,就是说那一个徒弟娃娃跟着他的师傅去伐木,要有斧要有斤,斧是斧,斤是斤,斧和斤两个最大的不同,斧是一只手抓着这么砍去,斤是两只手,你看!从上面,拿到,“哗”一下就砍下去了。

那么这个“斤”,最初是一个武器。上面虽然是一个“斤”,但是它和斧头不同,因为这个字一下就叫人产生疑问,这个明明“斤”就是斧头。你看斧头的侧面,看这面是口口,虎口,这样拿着,任何斧头都一只手,没有像这样两只手的,两只手是劈柴。结果它这个兵又不是劈柴,你们都没有看过这个,我是当过木匠,我就看过这个——木工有一种工具名叫“锛”,又叫“锛锄”,又叫“锛子”,这个“锛”就是“兵”,一个字!

这个“锛”是像一个铲子一样的,木工使用它干啥?比如一段原木还是整的,它上面不平,这一个木匠就两只手拿着这个铲、砍,是往内这么砍。那种工具现在都还叫“锛”,就是“兵”字,“兵”最早就是这种武器。你说现在是工具,古代的工具跟武器都是一回事,所以陈胜、吴广起义,拿到一把锄头都能够造反,工具也是武器。那么“踊跃用兵”,动刀兵,动用武器叫用兵。“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大家把武器拿来杀,拿来挥舞,跳起舞,士兵这样跳。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土国城漕”说的是两件事情,卫国招募来的这些兵,一部分去守城,守首都,“国”是“首都”,首都的城就叫国。什么叫“土国”?土是做土方,做工,做一些什么工?城墙外边挖壕沟,好多个立方,“土国”,一部分士兵就留在首都,挖战壕,筑墙垒,叫“土国”。还有一部分“城漕”,“城”是动词,到漕那个地方去修城墙,漕在什么地方呢?漕在朝歌城的东面,再往前面去就是齐国,就是今天的滑县,古代名叫“漕”。

那么这些招募来的士兵,一部分人留在首都挖战壕,挖土方,另一部分人派到滑县去,把城墙修好。滑县在朝歌城的东面,而他们要打仗的地方是郑国的正南面,方向不对,那他为什么要把人派去修呢?打仗的时候还要防着其他国家来偷袭,因为东边的齐国是强大的国家,被州吁这个暴君迫害的那个庄姜夫人娘家就是齐国。(庄姜夫人)是齐国的贵族,她的哥哥是太子,很有来头的,州吁这边篡了位,把庄姜夫人抱来的儿子也弄死,把庄姜夫人打到冷宫,当然他要防着齐国。他怕齐国那边趁此——趁州吁带着军队往南方去打郑国的时候,齐国打过来,所以赶快去把滑县的城墙修起来。这里就两部分人了,这两部分人都不上战场,当了兵,只是做这两件(事)。

“我独南行”,只有我最倒霉,派我南征,因为他们要去打郑国,郑国在今天的河南新郑。翻开地图看,朝歌城的正南面两三百里,要到那儿去。人家运气好,留在后方挖土方,累是累,没有性命之忧,只有“我独南行”。这个“独”字用到这里,它表明这个不公平,就把我弄去送命。

那么他们的军队就要出去,军队的首领叫孙子仲。“从孙子仲”,“从”就是我们跟着、在他领导下,孙子仲就是当时的将军,带着这个“我”,注意这个“我”就是诗人,就是我们这首诗的一个诗人,不是作家协会拿钱的,是一个士兵,写了这首诗留下来。我们连他姓名都不知道,这首诗留下来了。他就交代:我们的将军是孙子仲,姓公孙,“子”是尊称,“仲”是老二,就是公孙老二当我们的将军。他名字就叫公孙老二,在后来写进《左传》里面叫公孙文仲,加了个“文”。这个“文”,人家一考察,是(他)死了以后,美化他,加一个词,给他加了个“文”,就是公孙老二,姓公孙。我们今天还有很多姓孙的,多半都是原姓公孙,复姓。

这个孙老二就带着我们出去了。先去干什么?“平陈与宋”,这个“平”字的意思和我们今天用的迥然不同。我们今天用的“平”字,是去把哪里给它平了,就把它灭了,踏平了,这个上面不是。《诗经》那一个时代的语言习惯都跟今天不同,《诗经》上面每一个字不能够按照今天的意思讲,按照今天的意思讲,就是先去把陈国和宋国踩平,都不是。

“平”这个字的意思就是“姘”,要读“pīn”,“姘陈与宋”。什么叫“姘”呢?一男一女住在一起,叫“姘居”。如果不是男女呢?是几个国家来搞统战联合的,出去先把陈国统战了,然后又去把宋国统战了,那么谁去做这个?就卫国,它出的兵,去把陈国拉拢,拼合起。这个“拼”和这个“姘”都一回事,看到没有?两个“pīn”,就我们说的,反正把它糅在一起就叫“pīn”,就把陈国拉进来,也把宋国拉进来,还拉了一个蔡国,都被州吁这个卫国拉来了,四国联军。四国联军去打谁呢?打南方的一个大国,叫郑国,郑国当时还相当强。这个孙子仲将军领导我们,上面就是那个篡了位的国王州吁,他要生事,制造国际战争,好巩固他的合法性,让老百姓相信他用兵如神,伟大得很,于是“我”也就去了,这样就上了战场。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什么叫“不我以归”?这些语言习惯和我们今天有点大不同。“不我以归”,就是不给我们一个归期。原来打仗,总要说:大家去,现在夏天,到秋收以前就能够回来,还给了个日期。这回“不我以归”,不告诉我们什么时候打完。所以篡了位这个州吁,为什么说他暴君无道啊?从前这些打仗先要给士兵交代清楚,多久我们就回去。他居然不说!“不我以归”,不给我们一个归期。“忧心有忡”,我心头就非常忧虑,兵凶战危,一打仗就要死人,我怕死,我“忧心有忡”,觉得我心里一天到晚不得安宁,“叮咚!叮咚!”地这样心头跳,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怔忡,自己都感受到心头忧虑,跳得咚啊咚的。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这第二段也是押着韵的。就这一个战士,这一个诗人,满怀忧虑、恐惧,南征去了,去打郑国去了。

“爰居爰处”,这个“爰”有两个用法:正面用就是“爰”,我们现在说的“于是呢”,于是呢就居,于是呢就处,这是第一个用法;第二个用法,疑问用法,就是在哪里居,在哪里处,我们到何处居啊?爰居。我们到何处处啊?爰处。这是问话。

“爰丧其马”,“马”要读成“mǔ”,我们在什么地方把马匹丢了?看来这么简单,谁都懂。但是我告诉你,这个《诗经》,如果不是汉代的小毛公,加传给它解释,我们真还是不懂。《诗经》(的)《毛传》解释“爰居爰处”,用了四个字“有不还者”,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这一些士兵,有一部分回来不了了,回来不了就叫“爰居爰处”。

然后到东汉郑康成(郑玄)又加以笺注,说“有死者,伤者,病者”,用这个来解释“爰居爰处”,一下你就懂了。在什么地方居呀?是什么意思?打仗不是喊你在前面,你就居留,你就住下来,那算什么,不是这个意思。凡是带了伤,全部都有,都要住下来,住在什么地方?野战医院。这个“居”不是像我们今天住下来了。在什么地方住下来?在什么地方处?这就怪了,有了居为什么还要处?“处”是尸体埋在何处。

伤员安顿在何处?爰居。死者埋葬在何处?爰处。“爰丧其马(mǔ)”,在什么地方我们把马匹丢了?这三个问话都是他的——“我”,诗人。注意,他的身份就出来了,他跟马匹有什么关系呀?从前的人,不是骑在马上作战,春秋时候不是。为什么要有马?战车的马,一辆战车一匹马。他在关心:我们的马丢在什么地方了?他不是普通的战士。春秋时候的战车,马拉着战车,战场上打,是有制度的,一辆车三个甲士。

什么叫甲士?身上穿铠甲的,保护身体,三个坐一排。战车非常轻便,非常小,坐得很挤,后面就没有了,前面一匹战马,车上三个甲士武装起来,披上铠甲。右边第一个驾驶员,控制马的,中间一个,左边又一个,除了驾驶员以外,还有这两个甲士,这个“我”就是这两个甲士中间的某一个。这就不是一般的兵了,因为一辆战车除了三个甲士以外,三个甲士中间一个驾驶员以外,还有七十二个步兵,一辆战车在前面冲,左边二十四个士兵——步兵,跟着跑,右边二十四个,背后二十四个。三个二十四,七十二。

七十二个步兵护着一辆战车的后面和左右两面,那么一辆战车(跟随)的人就七十几啊!如果按照现在来算,恐怕这个就叫一个战车连。那么那两个甲士中间可能就一个连长、一个副连长了。一个连,现在好像只管九十个还是好多,我也弄不清楚,各个时代不同。一下就晓得了,他是甲士,穿铠甲的,甲士和普通士兵不同,甲士是专业的,就是职业军人,步兵这些是临时招募起来的。所以你就晓得他是一个甲士,一定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不然怎么能够写得出诗呢?

那么这里问的,什么地方我们的伤兵居留下来了?什么地方我们的死者埋葬了?又在什么地方我们丢掉了马匹,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找?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hù)”,“下”要读“hù”。你听我念“爰居爰处,爰丧其马(mǔ)。于以求之,于林之下(hù)”,我们在树林里面,找到了我们的伤兵在那里住着医治,找到了我们的战友埋在那里,也在树林里找到了我们战车的马匹。古代作战,华北平原这一带,显然,你的军部、司令部不能够留在平原上,平原四面受敌,不安全,都是靠着山,又不能够在山上,(就在)山脚底下的树林里。

山脚底下,都有很多很多的树林,中国人为这个专门造了个字——上面是个林子的林,底下是一个鹿,长角的那个鹿子——“麓”就是山脚下的森林。那么,过去在平原上打仗,军部、司令部、野战医院,全都在这个树林里,因为第一便于隐蔽,背后用不着防敌了,监视着前面;第二,地势高一些,居高临下看得远,好冲锋下去。终于就找到了,是由于当初军部就在这里,马也就在这里,在战场上我们打了败仗,马匹跑了,找不到了,丢失了,马知道回到它原来住的营盘,在树林里面,野战医院也在这儿,就这儿的,有伤兵,我们的伤兵都在这儿,死者也埋在树林里,马匹也回到树林里了。

“于以求之”,到哪儿去求,谁去求?就是他——“我”,这一首诗的主角。“我”去找到他们了,“我”找到我们的伤兵,找到我们的死者,找到我们的战马,都在哪里找到了?树林下面。打了败仗了,因为它这个战争本身,州吁发动的,没有什么道理,前面打了败仗,后面他们还真的打到了郑国,就是新郑,(把)郑国的首都包围了,包围了五天都没有打进去。什么原因啊?卫国这边,就是这四国联军的头,有一个很老的大臣叫石措,石措反对州吁篡位,但是又不敢公开,趁州吁带着军队打了败仗以后,又结合起来去围攻郑国首都的时候,石措潜入军队,去给陈国、宋国那边的军人做工作,说这个仗不能打,必须把我们国家那个暴君杀了。因此就用阴谋,就在围城还没有打进去的时候,州吁被杀。州吁一(被)杀,这儿马上就喊:哦,回去了嘛!这儿战争也就结束了,士兵也愿意。

因此,整个战争就是夏末秋初,不到两个月。这是春秋时期的第一次战争。后人说春秋无义战,这个战争实在说不上有什么正义性,都是州吁为了他自己掌握江山,为了他自己把军队一下统领到手,故意发动的,幸好卫国还有那些老臣,像石措这些,都是上一辈的老臣,想到办法把他谋杀了。

完了,战争到这儿就完了。但是“我”和他的那些战友还没有参加围城之战,是因为他们中间已经死了很多,埋了。还有好多住到树林里养伤,回不去。只有“我”,“我”还是好的,“我”来找他们,找到了,原来就在我们的树林里面,原来在司令部这儿。

注意,第四段突然就没名堂地一下子宣誓,“死生契阔”,死也好,活也好。“契”,两个人合拢也好;“阔”,两个人分开也好。“与子成说”,历来的解释:我和你说定了,我们今后要经历这些困难。他对谁说的?这个“我”对谁说的没有任何交代。

历来的解释,关键就在这儿,说的这一个士兵对他的家人、对他的太太说的,就“我”,“我”一定“与子偕老”,我们要过一辈子。这就怪了,这个在战场上,家属怎么能够来啊?你也没有写。他,究竟这个话是对谁说的,历来的解释,他对他的太太说的。其实他们心头都明白,这首诗只有这样解释,才能够把同性恋的真实性掩盖起来,因为古人一般认为那些都叫丑闻,不像我们现在有科学观念。所以生拉活扯,这样子扯着说,明明太太又不在现场。

他对谁说?你注意,他要去找他的马,是因为他有责任,他是连长,战车连的连长,他还要去找他的战友,是因为他是军官,这个是他的工作。他把他们找到了,然后突然就说了这个话,唯一的解释就是其他两个甲士中间,要不是副连长,要不是驾驶员,和“我”是有恋爱关系的。

找到了,他对他说的,“我”对他,那一个他说:死生不管,今后还有什么事情,死也好,生也好,都要相爱,不管是契也好,阔也好,都要相爱。

为什么契就是合拢呢?从前你们骑自行车的时候,去寄放自行车,都有一个竹子片片,中间划开编了号的,拿一半给你,就分开了。什么叫契?把两张一合拢来,好,OK,你就骑起走,所以叫“契约”,是两张可以合的,契就是合,阔就是分开了。那么就不管,今后我们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你看他说了几个状况——死也好,生也好,能够在一起也好,被隔离开也好,“与子成说”,我和你就说定了。历来的解释说成就是完成,说就是说话,我早就跟你说定了。说这个话,这种解释,很可能是有意掩盖,因为“成说”这两个字不能够这样解释。

第一,这个“说”就不是说话的说,这个“说”就是《论语》里面“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这个“悦”,喜悦的“悦”,就是这个“悦”,根本就不是“说”字,要读成这个“悦”,“悦”就是心头喜欢、高兴、快活。“成”是什么呢?“成”也不是历来解释说的“既定”,就我早给你说过。不是的。“成”是这个“诚”,无论“死生契阔,与子诚悦”,我和你真诚相爱,指的就是你,这就是说,无论死生,我都很爱你,无论活在一起,还是分开了,照样成悦,我是真心实意,我们两个是真心实意相爱,叫“诚悦”。

这就是“子”,“子”这个字我们今天读的都是“子”,这个字的古音读“nì”,“子”的古音是读“nì”,就是第二人称,现在我们写的“你”,“与子成悦”,就是和你真心相爱,古音就是“nì”。你怎么会知道“子”字的古音就是“nì”,你又没有生活在古代,你怎么知道它读“nì”?我们有办法知道。《说文解字》对姓“李”的那个“李”字的解释:“从木。”“从木”就是说,有一种树子名叫李,李子树,从木,子声,子是声符。为什么这个字又读“nì”?唯一的解释,当初在造这个字的时候,“子”字的古音就是读“nì”,所以字才这样造的。那么知道了这个古音,一下我们就通了,两千七百多年前,就跟我们今天一样的,这么简单:和你真诚相爱,“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拉着你的手,给你宣誓,我和你过一辈子。这一段是变了两个韵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哪里是在战场上对他的家属讲的,家属不可能过来,就是他的战友,跟他有了恋爱关系。推测起来,要不他是副连长,那个就是正连长,要不就他是正连长,那个就是副连长,因为他们两个有这个职务,要去找自己的战士埋在什么地方,住在什么地方,养伤在什么地方,自己的马匹要去找回来,不然赔偿不起,所以他们的身份就推断出来了,是职业军人。

想来也是,一辆战车上面,他们这三个披甲——铠甲的勇士,拿起长的矛。古代的战车是互相这样撞,春秋时候的战车,每一个车的左右轴伸出去这样长,专门拿来撞的,像我走这边冲过去,你走那边(冲过来),两个车子“嘭”一撞,如果你那个车子驾驶不稳,一撞就撞翻了。我这儿又有长的矛,所以战车和战车两个互相冲撞,不是对面,是向侧面,这样的侧面冲撞!古罗马的那些骑在马上的战士也是这样的,侧面过去,一下一个刺刀就刺过来。

这个同性恋的说法不是我说的。三国时候有一个研究《易经》的专家叫王肃,给《易经》做过解释,也给其他的一些经书做过注解,是有学问的人,是他说的。幸好到唐宋至明清历代编《十三经注疏》,把过去的各种说法——互相不同的说法都保留了一些,我们才知道。

王肃就说,他们也要仿效人间夫妻,同居同处,执百年偕老,显然指的就是这两个甲士,这个就是同性恋。王肃的这种说法,为什么会留下来,留到清代都还会有?是因为他很幸运,他的女儿,就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妈妈,由于他有这种特殊地位,王肃的一些著作就留下来了,包括他议论《诗经》的这种观点也保留下来了,到清代都还留着。清代编《十三经注疏》,把这种说法——只有一句,插到里面来。所以这种说法不是我在这儿想些来说,王肃早就说过。

《诗经》研究是一个集体的事业,从古到今,一代又一代。看到他都这样说了,我才有勇气附和他这个说法,如果没有他那个说法,我也不敢这样子讲。实际上,古往今来,特别是到宋代朱熹著《诗集传》的时候,把所有这些说法删完,全部用他的说法,那就是没有这些了。没有这个事情,历史的真相就没有了。

你看它押的这个韵,“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说(yuè)!这是古音。“手”要读“sāo”,跟“老”押着韵。这四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请石地先生去给我查,因为我记得张爱玲的某个小说里面引了,果然他去查到了,就是《倾城之恋》。《倾城之恋》是写男女恋爱的,引了这四句。后来我又看到我们这边作家,有些虽然不读《诗经》,看人家张爱玲都在引这个,于是他写的啥子小说男女恋爱,也把这个引上去。这些究竟怎么一回事,连张爱玲都没有去查这个原作,只是可能张爱玲小的时候她爷爷给她讲过,她爷爷自然是按照老一套讲的,说这个士兵是给他的家属说的,所以她才把它作为(描写)男女恋爱的。结果不是真相,更不用说我们这边的作家了,那都是跟着人家跑,看人家都在引他也去引,连意思都没有懂。

这不是都赌了咒的吗?但是战争一结束,这个“我”是卫国的,复员后要回到卫国去。注意是四国联军!跟他相好的那个战友就不一定都是卫国的了,万一是陈国的、宋国的、蔡国的呢,那就要分手了,要拜拜了,各回各的屋。

果然他们分开了,“于嗟阔兮”,“于嗟”,叹息,哎哟喂。哎哟喂,“于嗟”,分隔开了。那么如果他的那个对象是陈国的、宋国的、蔡国的当然就分开了。哪怕就是卫国的,卫国那么大不在一个地方,也还得要“阔”,要分开。“于嗟阔兮”,叹息哟,叹息哟,分开了。“不我活兮”。他和他这个男朋友当初分开的时候,是有约会的,说我们某月某日到哪里来聚会,我们不能够这样子就了了。“于嗟阔兮,不我活兮”,这个“活”要读“huō”,意思是会面。哎哟喂,分开了,分开了,隔离开了,他不来跟我见面了,“不我活兮”。“阔”“活”(huō)都押着韵的。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分开了,后来我按照约会的时间、地点去等,他不来。这些小小的痛苦,如果没有这首诗,两千七百多年后,我们怎么会知道他会有这些痛苦呢?如果这首诗,一下删了,这个小人物的痛苦我们也就不知道了。如果《春秋》不记载这一场战争,我们光读这个诗,也不知道它究竟发生在哪一个时候,很多东西都不可考了。无论走哪个渠道,记录历史,编撰诗歌,都碰到孔夫子,他让我们知道了这么一回事,一个小小人物的痛苦:他在那里等啊等啊,等他的这个男朋友来,不来。“不我活兮,于嗟阔兮”,可叹可悲哟,分离开,再不来跟我见面了。

“于嗟洵兮”,这个“洵”字的本来意义,在《诗经》中间多次用到,就是真、真正的意思。《诗经》里一首诗中有“洵美且异”,就是真的很漂亮。但是用在这里,因为《诗经》那一个时代,他们往往用代替的字,另一种版本不是三点水这个“洵”,而是这个“询”,“询”就是询问,你看嘛,前面说了,他失约不来,我在这里等,等了他不来,不来我就要去问他。

“于嗟洵兮”,可悲哟,可叹哟,我去当面问他。“不我信兮”,“不我信”是什么意思?是不信我吗?不是。“信”字的古代用法不是这个意思。凡是失信于我,对我不讲信用就叫“不我信”。就是说,你对不起我,你骗了我,叫“不我信”,你失信于我。当面去问了,结果对方的这个回答就使他非常痛苦。对方反悔了!我们也可以理解,有些同性恋是在特殊生死交关的状况下,两个人同一辆战车,同一个命运,很容易产生这类感情,当时确实也是很相爱,但是各自回家以后,说不定他那一个副连长回到村庄就爱上了其他一个女子,有了那个爱,填补了他的这一头的这种失恋,也就过了。后来看到他的这个男朋友又跑到村庄头来找,那就只好说对不起,我失信于你了,我已经有了一个漂亮女子,我跟她相当相爱,都快结婚了。

你想,这一个“我”在这首诗中间,最后是怎样的失望?!它没有说。诗是很含蓄的,没有说再写一段。我们现在写,就要跳楼,要喊中央台的人来,把他那个男朋友找来。他要写啥子诗嘛,就算了,就没有了。所以这个时代还有什么诗嘛,就没有了,大家都是这样子弄,还有啥子诗呢?他说了他就不说了。像这类痛苦对于他来说就是终生的了,终生不忘的了。这样的诗让我们心中挂念着,2736年前的一个小军官,他的恐惧,还有打了败仗的各种艰难,他去寻找战友,找他的战马,他和他的男朋友曾经怎样相爱、宣誓,最后又怎样失望。就没有了,一首诗就完了。

孔夫子说的诗还可以怨。这就叫怨,怨而不怒,不是怨了马上就要求什么对方赔偿好多,还要损失费。算了,那样一弄就没有了诗。多亏这样的一首诗给我们留了下来,让我们知道,哦,原来古代就有这一现象。孔夫子尚且容忍,说这是人类的弱点,那今天的这些遗传基因就找到了,因此还可以作为一种权利了。那这个就是只能够反证说,其实孔夫子有些看法比我们高明得多。哪怕你就是人类的弱点,它是真实的。他不是骗子,他的痛苦是真实的,他的怨是难以解释的,是没有办法解脱的,就是痛苦。这首诗也很短,讲到这里我们就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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