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緜原文
大雅·緜
緜緜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迺慰迺止,迺左迺右;迺疆迺理,迺宣迺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
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鼛鼓弗胜。
迺立皋门,皋门有伉。迺立应门,应门将将。迺立冢土,戎丑攸行。
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柞棫拔矣,行道兑矣。混夷駾矣,维其喙矣。
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
--诗经
大雅·緜赏析
我们已经讲过,《大雅》和《小雅》有很大的不同。《小雅》中有很多作品,是揭露社会的不公,诉说个人的不幸和痛苦,所以“怨”和“诽”是《小雅》的主要特点。“怨”是诉说委屈,诽是批评,但是它们都还没有到愤怒的程度,所以叫“怨诽而不怒”。《大雅》部分不是这样。因为它一般是在一些特别正式的场合演唱,所以它很少抱怨和批评,而更多的是讲故事。《大雅》有三十多首诗,基本上都是叙事诗。我只选了其中的两首,都是讲周民族的古老故事,也可以说是周民族的英雄史诗。
岐山下面的周原,是周民族的发祥地。我们今天讲的《緜》这首诗,可分为九章,叙述了周民族从哪里迁到周原,怎样在那里开辟田原、创建王国。其中主要歌颂了周民族的两个英雄人物,古公亶父和周文王。
周民族早期的生息之地,是在周原以北,一百多里之外的杜水流域,因为经常受到夷狄(就是北方少数民族)的骚扰,他们搬迁了好几次,先是迁到沮水流域,然后又迁到漆水流域,夷狄的侵害仍不停止。周民族早期的一位酋长,名叫亶父,曾经想用贿买的方式求得安宁,向夷狄的酋长献过皮币、牲畜和珠玉,都不见效,夷狄明确告诉他:我们就是要你们的土地。亶父思来想去,觉得以避免矛盾为好,就开始和他的妻子姜往南方勘察,寻找合适的地方,就这样找到了周原,第二年他就召集本族的长老开会,宣布说:“土地是拿来养活人的,我们不能为了养活人的土地而去杀人。所以我决定南迁,避免和夷狄的冲突。愿意这样的人就跟我一起走,不想走的就留下来,和夷狄的人好好相处。”结果全族的人都跟着他走了,周民族就这样来到了岐山脚下的周原。这一首《绵》,就从讲述这件事开始。
1.緜緜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
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
第一章是追溯往事。緜和绵是一对古今字,我们在《王风·葛藟》里面已经讲过。瓞读音dié,就是结在靠近根部的小瓜。瓜的生长特点,是随着瓜藤向外生长,离根部越远的瓜结得越大,这就叫“緜緜瓜瓞”,这里是比喻一代胜过一代。民者,人也,这里就指周人。这个“土”是“杜”的通假,指杜水流域;“沮漆”指沮水流域和漆水流域;它们都在今天的陕西省中部。亶父读音dǎn fǔ,亶是周民族早期一位酋长的名,父是对他的尊称。陶者,掏也,作动词;复通复,是向下挖出的地洞,类似于现在北方的“地窝子”;穴指窑洞;“陶复陶穴”就是挖地洞、挖窑洞,以此为居。当时还没有修房造屋,更没有宫殿,所以下一句说是“未有家室”。家者,民居之屋也;室者,宫室也。
2.古公亶父,来朝走马。
率西水浒,至于岐下。
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第二章就是写古公亶父和他妻子姜女秘密考察周原。来朝者,第二天早晨也,这是说考察是一早就出发了。率者,顺着也;西水指渭水。“率西水浒,至于岐下”就是沿着渭河水边往西走,走到了岐山脚下。聿者,于是也;胥者,秘密也;宇的意义是整个空间世界,也可以指上下四方,这里可以理解为地理环境。“聿来胥宇”就是“于是秘密地考察了岐山脚下的地理环境”。
3.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爰始爰谋,爰契我龟。
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第三章写他们在考察时的观感,以及怎样作出决定的过程。膴读音wǔ,土地肥美之意;堇是紫花地丁,荼是苦苣,它们都是可供食用的野生植物,都是微苦的味道;饴者,饴糖也,就是粮食作物熬制的糖稀,这里可理解为“甜”。前两句是说亶父和姜女看到周原土地肥沃,花草茂盛,而且连本来味苦的野生植物都带着甜味,说明土质很好。这一切让他们很满意。但在那个时代,这么重大的决定,是必需要占问天意的。后面四句就写亶父和姜女不仅进行了一番谋划,还用龟甲来占卜,占卜的结论是这个地方非常理想,很符合天意,可以定居。始者,开始也。“爰始爰谋”指亶父和姜女开始谋划。契者,用刀刻画也。“爰契我龟”就是记录龟甲占卜所得的结论。“曰止曰时”这两个“曰”不是亶父和姜女在说话,而是占卜的结论,好像天神在告诉他们一样。告诉的是什么?“曰止曰时,筑室于兹”。就是可以做决定了。止者,定下来也;时者,是也,表示肯定;筑室者,修建房屋也,可以安家也。兹是代词,就是“这里”、“这个地方”。
4.迺慰迺止,迺左迺右。
迺疆迺理,迺宣迺亩。
自西徂东,周爰执事。
决定一旦做出,周民族的先民们就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迺”同“乃”,相当于我们口语所说的“于是就”;慰者,安也,安下心来也;止者,定也,这里是指定居;左和右是说测定方位,因为建房必须坐北朝南,这样定位以后左边就是东方,右边就是西方;疆和理是我们在《信南山》里讲过的同样的意思,开始划定疆界、治理土壤;宣通渲,排水的沟渠;亩作动词,可理解为丈量田畴。徂者,去也,往也。“自西徂东”就是在田野里修好农事所需的阡陌道路。周者,普遍也,全都也,比如我们现在说“一体周知”,就是“全都知道”的意思;执事者,执行事务、具体干起来也。这一章所描写的就是一系列的具体行动:大家安心定居下来,测定方位,平整土地,掏挖沟渠,修好道路,各司其职,一片积极行动的忙碌景象。
5.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
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
周民族到周原定居,正是从游牧文明转向农耕文明的过渡期,整治田亩是安排基本的生产基地建设,要放在首位,但是也需要生产生活一起抓,所以第五章就写他们如何规划、作修房造屋。司空是主管工程的官员,司徒是管理劳动队伍的官员;俾者,使也,安排也。绳和缩版都是修房子的必备工具。前者指绳尺,用于丈量地基;后者是筑墙用的夹板,我们在《鸿雁》里都已经见过了。最后的“庙”不是一般的庙宇,而是宗庙,相当于北京天安门东边的明清皇室的太庙,就是供奉祖宗灵位的地方,这对古人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大事,所以不仅要放在前面来安排,还要考虑特别仔细。“翼翼”者,小心翼翼也。
6.捄之陾陾,度之薨薨,
筑之登登,削屡冯冯。
百堵皆兴,鼛鼓弗胜。
第六章是描写他们修房造屋的劳动场面。捄和纠也是一对古今字,纠的本义是聚合拢来,这里是说聚土装车,运去筑墙。陾陾读音réng réng,就是隆隆,用车运土时的车轮滚动之声;度在这里应读成duó,就是倒土,后面的“薨薨”也是象声词,就是倒土的“轰轰”之声;筑是用杵夯土筑墙;登登是象声词。“屡”通“塿”,指地表凸起的小土包。“削塿”就是用棒槌一类的工具去把不平整的地方捶平。冯冯读音péng péng,这里是把土捶平的声音。诗人用各种各样的声音来表现这个劳动场面,写得好不闹热,说明他对这个场面充满了赞美的激情,因为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行为:从一片荒芜的小平原上开辟自己的家园,还要修建这么多房子,包括祖庙和这么多人的居室,这是在为一个国家的立国、兴盛创造基本的物质条件啊!最后两句“百堵皆兴,鼛鼓弗胜”,是对这个劳动场面的一个很精彩的总结:它不是直接说大家干得多么起劲,而是说就连在旁边打鼓的人都累得不行了。鼛读音gāo,就是大鼓。“百堵皆兴”指到处都在筑墙,夹板装土五板为一堵,前面讲过的。这种突出细节的侧面描写,和前面那一串用声音来写劳动场面一样,都是一种艺术的观察视角。这样的表现手法,比平铺直叙要更加感动人。
7.迺立皋门,皋门有伉。
迺立应门,应门将将。
迺立冢土,戎丑攸行。
第七章是具体写他们如何修建王城,就是首都的中心。皋门是王城中最主要的城门;伉就是高;应门是王宫的正门;“将将”就是“强强”,说它修得很庄重严整。土和社古代是一个字;冢者,大也。“迺立冢土”就是修建一个大大的供土地的坛,相当于北京中山公园的社稷坛。最后两句是说社稷坛的重要性:“戎丑攸行”,就是各种政策都在那里宣布。“戎”指军事任务;丑者,俦也,本义是“类”,类似于哲学上所说的“范畴”,这里指民事政务;攸者,皆也,全都也;行者,通过也。
8.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
柞棫拔矣,行道兑矣,混夷駾矣,维其喙矣。
第八章是叙述周国制定的对外政策和实施效果。肆是虚词,近似于“既”,纵然、虽然之意;殄者,尽绝也,可引申为消除之意;愠者,不满也,怨愤也;“厥”的本义是人昏过去,但这两个厥只是借音,都读qí,通“其”。“大放厥词”就该读“大放qí词”,是一个人说个没完的意思。很多人以为厥就是坏,结果很多大知识分子都读成了“大放jué词”。“肆不殄厥愠”就是“虽然我们不消除自己的愤怒”,就是说我们周国今后不要一忍再忍了,人家实在对不起我们,就不要忍,就要抗争;但接着更强调的是“亦不陨厥问”,就是也不要因此就失去外交礼仪,还得要尽量与邻国友好。陨者,毁坏也,可引申为中断、失去;国与国之间的外交就叫“问”。从这两句诗中,可见周国制定的对外政策是以友好为本,但基本的原则问题绝不让步,这是很高明的。柞棫都是小灌木,派不上大用场,只能拿来当柴烧,它在国境边界上长了很多,现在要把它们挖了,修好道路,相当于国境保卫措施。这就是“柞棫拔矣,行道兑矣”。“兑”就是“通”。最后两句“混夷駾矣,维其喙矣”,是说他们这个政策执行得很好,把侵略者打得狼狈逃窜。混读kūn,通“昆”,昆夷就是犬戎,它多次侵犯周民族;駾者,奔逃也;喙本义是嘴巴,用在这里是指喘气,说昆夷逃跑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通过这一章的描写,我们知道在王城建好以后,亶父顺理成章地由酋长而升为国王,各种国事的开展也变得非常正式,周国就这样正式建国了,周国的声望也就逐渐扩展开来。从历史上看,这一章里所说的这些事情,主要都是在周文王时期完成的。当然,那个时候统治整个中国的中央政府还是殷商朝廷,殷纣王只是把周文王封为“西伯”,意思就是你算是西边的大国。伯者,老大也。
9.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
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
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
最后一章包含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也是周民族的光荣。亶父去世多年以后,周国在文王的治理下日益强大,声望也越来越高。虞国和芮国是两个小国,多年来争土地,相互打冤家,一直解决不了,这时就来找文王仲裁。两个国君进入周国国境,发现人家周国这里,农夫之间在“让界”,路上行人在“让道”——这种风气现在在欧美国家还能看到,我们三千年前就有了——那两位国君就很惭愧,觉得自己连周国的农民都不如,干脆不争了。诗歌没有像散文交代得那么清楚,只是强调了其中最生动的一个细节:“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质者,对质也;厥者,其也;成者,成功也;“质厥成”就是周文王仲裁成功了。蹶是感动,生者,性也;“蹶厥生”就是改变了那两个国君的本性,使他们知道互相礼让。两个国君很受感动,就问文王的治国经验,最后就是文王的回答:“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予曰”是文王的自称,相当于“我认为”之意。他强调的是“四有”:第一是“有疏附”,就是能让疏远的来靠近,疏者,疏远也,离心离德之人也;附者,附着也;亦即我们有这样的政策和大臣,使远人来归。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可以让大家“紧密团结在党中央的周围”。第二是“有先后”,就是对不同情况要区别对待,“以先进带动落后”,不要急于求成,强求一律。第三是“有奔奏”,就是能够使四面散开者回头聚拢,就是有凝聚力,奏者,凑也。第四是“有御侮”,就是有坚强的国防,能有效抵御外侮。这四个“有”非常之经典,既是对两位小国国君的回答,也是周文王对本国何以能够强大起来的经验总结。
谁说中国没有史诗?这首《緜》就是周民族的史诗。这里有民族的发祥,也有国家的奠基,还有各种热烈动人的场面的描写,而且也是写得非常宏大、很有气势的,另外还包括生动有趣的故事传说。虽然它不像《荷马史诗》那样去写征服和战争,但同样是英雄史诗,是我们东方的英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