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大东原文
小雅·大东
有饛簋飧,有捄棘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睠言顾之,潸焉出涕!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来既往,使我心疚!
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罷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诗经
小雅·大东赏析
这首《大东》,在《诗经》中的地位非常重要,它写的是西周末年的民间疾苦,和对周幽王暴政的抗议。
西周的首都镐京在陕西。当时把潼关以东都称之为“东”,距离远的叫“大东”,距离近的叫“小东”。这种分法,类似于我们今天以欧洲为原点,把亚洲分成近东、中东和远东。山东那边就属“大东”,大东往西,河南东部那一带,就叫“小东”。在西周末年,今天的山东济南西边一带,有个叫谭国的小国,要给周天子进贡丝织品,派了一个大夫押运,他们要从山东向西进入河南,再横穿河南进入陕西,最后到达镐京,可以说是千里迢迢。谭国说起来是一个“国”,其实就是个小县城,非常穷,而且只有一样特产,就是蚕丝和丝织品。当时的周天子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主角。他不止是个糊涂虫,还压榨东方各国。这个谭大夫要押运很多车丝织品去进贡,深深感到愤怒、不平,就写了这首抗议的诗。
1.有饛簋飧,有捄棘匕。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君子所履,小人所视。
眷言顾之,潸焉出涕。
2.小东大东,杼柚其空。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
佻佻公子,行彼周行。
既往既来,使我心疚。
3.有冽氿泉,无浸获薪。
契契寤叹,哀我惮人。
薪是获薪,尚可载也。
哀我惮人,亦可息也。
4.东人之子,职劳不来。
西人之子,粲粲衣服。
舟人之子,熊罴是裘。
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5.或以其酒,不以其浆。
鞙鞙佩璲,不以其长。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6.虽则七襄,不成报章。
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7.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
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维南有箕,载翕其舌。
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这首诗很长,可以分作七章来讲。
第一章开头就说有满满一大碗饭,有那种把子很长的舀饭的枣木瓢儿。“饛”读音méng,是形容词,食物盛满器皿的样子,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冒”。“簋”读音guǐ,是一种有两个耳朵的大碗,用来装菜装饭的。“飧”读音sūn,本义是下午的饭,这里就代表饭食。从前华北平原的人,一般一天只吃两顿,从远古一直到民国时期,都是这样,所以他们的饭食只有两个名字,早上那一顿叫“饔”,黄昏这一顿就叫“飧”。飧字左边有个夕字,夕就是天都快要黑了。这是个会意字。“捄”有两个读音,jiù和qiú,这里是后一音,作形容词,形容把子非常长。什么东西的把子?“棘匕”,就是酸枣木削成的饭瓢。棘是酸枣树,匕是勺子。一上来就说这些,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但你仔细一想就明白了:押运丝织品的车子已经在路上走了,车是要人来拉的,就是服劳役的谭国的老百姓。那个时候,周幽王不会设驿站来接待这些进贡的人。他们长途搬运,要自带伙食。这些谭国的役夫沿路步行,非常辛苦,饥肠辘辘的人就要想到吃食,所谓“饥者歌其食”也。
前面两句也是诗的“起兴”,接下来马上就说到了实质性的问题:“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这是双关语。“周道”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周朝修的国道,二是周朝初年实行的那些政策。“砥”读音zhǐ,磨刀石,磨刀石的表面是非常光洁平滑的;矢就是箭,也表示射出去的箭。所以这前面两句诗,好像在说道路又平又直,实际上是说周朝的政策本来是非常好的,执行起来非常顺畅。后面两句诗就是一种呼应:“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君子者,当官之人也;履者,履历也,经历过也。“小人”在这里是指老百姓,视者,看见也。谭大夫的意思是说:西周当年的好政策,我们这批当官的亲自执行过,老百姓也亲自看见过,可以做证明;当初周天子的赋税政策不偏不倚,非常公平,是善待诸侯国和老百姓的。
第一章的最后两句,既是对那种政策的怀念,也是对周幽王当道表达的不满和悲愤。眷者,回头看也;“言”是虚词;“潸”读音shān,意思和“散”差不多,泪流纷纷谓之潸然;“涕”本义是鼻涕,但是眼泪也可以叫涕。“潸焉出涕”就是涕泣交织。谭大夫想起了以前,国家有好政策的黄金时代,忍不住就哭起来了。这就是说现在周幽王是个昏君,强加的进贡任务不堪忍受,让我们吃尽苦头,让人伤心。
前面怀念了好时代,第二章就控诉当下的不公平。前两句是说小东以及大东地区的各国,当然包括谭国在内,被搜刮一空:“小东大东,杼柚其空。”就是说我们织的丝织品全都拿去进贡了,织布机的卷轴上面,梭子上面,无不被搜罗一空。杼者,机杼也,就是织布机的梭子;“柚”在这里不读yòu,读zhóu,通轴,就是织布机上的卷轴,用来卷收织好的布的。后面的诗句,就在诉说路上的情形:“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是说已经是秋天了,地面有霜,我是能吃苦的,穿着葛鞋虽然不能御寒,照样在打了霜的地上走。“纠纠”是绳索缠结缭绕之状;葛者,葛藤也;屦者,麻鞋也。谭国无非就是一个县那么大,这个大夫最多就是一个科长而已;谭国又很穷,科长自己都穿葛鞋。可见谭国已经被搞得很穷了。谭大夫倒是吃得苦,但他还看见谭国那些公子,一个个都很瘦弱,身材就像竹竿一样,也和他一样受苦受累,还要在运输队伍两头照看,跑来跑去,他于心不安,非常内疚:“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佻佻”是形容身材高挑瘦弱;行者,行走也,在“周行”上奔波也;“既往既来”就是反复往来。搬运队伍里为什么会有“公子”呢?因为车子太多,需要编组管理,谭大夫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只好发动谭国国君下边那些儿子、侄儿,全部都喊来押运。这一走就是一千多公里,不要说那些老百姓,就连这一群谭国的贵族少年,都一样的吃苦。这里的“来”读音和“疚”的古音同韵,所以用古音来读这两句诗,也是押韵的。
队伍走到黄昏,需要停下来打柴煮饭。那时候没有煤,更没有煤气罐。不砍柴就没有办法做饭吃,所以柴是很重要的。这个事并不简单,还有许多麻烦,谭大夫又有病在身,又吃了很多苦头。这就是第三章:“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冽者,寒冷也。“氿泉”是什么呢?泉水分两种,一种是流淌而出的,叫源泉;还有一种是岩石侧面涌出来的,就叫氿泉。“氿”读音guǐ。地面有霜,就是深秋了,泉水当然就是冰冷的,所以说“有冽氿泉”。“无浸获薪”是说不要把我们砍的柴打湿了。这个“获”是动词,就是说我们去收获的。“获薪”就是已经砍好的柴。“契”在这里要读kè,据我的考证,这个字就是“咳嗽”的“咳”;寤者,忤也,气不顺就叫逆气,逆气就是寤;叹者,喘气也。“契契寤叹”就是不停咳嗽,又大口大口地喘气;“哀我惮人”就是可怜我们这些有气喘病的人,“惮”就是哮喘。谭大夫可能有肺气肿或者哮喘病,这类病人一干重活就会一直喘气。这诗写得好啊:谭大夫看到柴要被泉水打湿了,赶紧指挥大家去搬。他是个好人,肯定也亲自参与,结果搬了下来就开始咳嗽喘气,一边坐在那里喘,一边就自顾自怜地哀叹——写得好形象啊!后面四句就是谭大夫哀叹的内容:“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那些柴反正是砍来烧的,打湿一点也不要紧,装在车上拉起走,明天还可以烧;可怜我这样的哮喘病人,累成这个样子,也该休息一下了吧!
休息下来,他就好受吗?不是的。他从眼前的劳累,想到了现在的政策不公,在心里开始数落,这就是第四章的内容。首先是待遇不公:“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我们东边这些小国的子弟,这样卖苦力,还没有报酬;那些西边的贵胄子孙,一个二个穿得光鲜华丽。“子”在这里指子弟;“职劳”就是当差劳动,就是他们这种长途搬运;来者,赉也,奖赏的意思,“不来”就是没有报酬。谭大夫在这里控诉了周幽王不体恤下人,这么重的工作,要喊我们义务劳动,不给钱,不管饭,一切自己解决。“西人之子”指西边的那些贵族的子弟;“粲”的本义是白得发亮的上等白米,引申为光鲜美好。不但东西两边的子弟处境不公平,中央政府给东边的小国配的劳役也是瞎指挥。就好像要船夫的子弟去上山打猎,还要打熊罴那样庞大的猛兽,简直是乱来!这就叫“舟人之子,熊罴是求”。而西边那些贵族,连跑腿的仆人的子弟,个个都在当官,基层官员的职位都被他们占完了,这就是“私人之子,百僚是试”。私人者,私家人也,就是当官的底下那些为他跑腿的人。以前这个界限是很分明的,当官的是公家人,官员自己喊来当下手的就叫私家人。谭大夫觉得这种不公太过分了,越想越怄,越说越气:有的人上面给他包酒食,对待另外一些人,连口水都不给喝;你们尽奖励那些毫无所长、一点功劳都没有的人,这就是“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什么叫浆?比如熬点茶、熬点姜开水,这些可以解渴的,都叫浆。鞙通琄,琄琄是美玉之貌;佩璲是佩在胸前的玉制奖牌,就像我们今天的奖章。这当然还是在控诉周幽王的政策,对东西两边太不公平了。
谭大夫想着这些事情,想来想去不安得很,睡不着觉。正是深秋时节,天上星星最多,银河也历历在目,他看着种种天象,想到这个世上种种不平,继续控诉抗议,这就是全诗最后三章的内容:
首先他说:“维天有汉,监亦有光。”汉者,天汉也,就是银河;监者,鉴也,就是镜子。请看这个“鉴”字的甲骨文:。下面是一个装着水的器皿,上面是一个人瞪大眼睛在看。古人没有镜子,就用盆子装水当镜子,这就是“鉴”字的由来。谭大夫抱怨说银河还不如镜子,有光无影,没得用处。他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下面紧接着就在“问天责天,实怨周室”。就是借用天象继续他对周幽王的控诉。
首先他说织女星:“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织女星在天河的西岸,由三颗星组成,被古人想象成一个女子端坐,两脚分开踏着织布机,就是跂;什么叫“七襄”?襄是古代的计时单位,就是一个“时辰”,它是从天文学来的。中国古代天象学把黄道分为十二宫,每一宫是两小时,从晨到暮是七个时辰,从暮至旦是五个时辰,织女“终日七襄”是谭大夫的想象:织女整个白天都在织布。但是“不成报章”,就是没有织出任何图案来。报者,回环往来也;章者图案也。结论很明确:织女星徒有其名,什么都没织出来。
再看银河东岸的牵牛星,看上去那么明亮,但是没看到它在拉什么车:“睆彼牵牛,不以服箱”,睆读音huǎn,明亮之貌;服在这里作动词,服劳役拉车也。箱通厢,就是车厢。言外之意就是:牛本来应该是拉车的嘛,你不拉车,叫个什么牛呢?
然后又说到启明星、长庚星和毕宿星座:“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东启明西长庚其实是同一颗星,就是金星,但是它黄昏时在西边出现,黎明前在东边出现,被古人误以为是两颗星。毕宿七星的分布好像是一个有长柄的捕鸟网,所以说是“有捄天毕”。什么叫“载施之行”呢?我们前面已经知道,“行”做名词的时候是指道路,这里指天上的黄道带,是日月运行的轨道;施者,设施也,安放也。你那个捕鸟的网子安放在日月运行的轨道上,起个什么作用?网月亮还是网太阳呢?谭大夫的意思很明白:什么东启明啦,西长庚啦,都和毕宿七座一样,全都是徒有其名而已。
最后说到南方天空的箕宿和斗宿。“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箕宿的得名,是因为它的四颗星构成一个簸箕的形状;斗宿则是因为它的六颗星构成一个带柄的舀酒瓢,这种舀酒瓢就叫“斗”。这个什么箕啊斗啊,也是派不上用场的,一个“不可以簸扬”,一个“不可以挹酒浆”。挹者,舀也。
不仅如此,你们两个还一个“载翕其舌”,一个“西柄之揭”。翕者,吸也;箕有舌当然是谭大夫的想象,觉得它就像那种口子往外伸成一个圆弧的撮箕一样,好像是长伸着舌头,不晓得要来吸食什么东西。揭者,举也。这也是谭大夫的想象,说南斗的斗柄朝西,好像要让西边那些人来抓住它,朝我们东边伸过来,不晓得要来舀什么。结合这个“西”字,我们就能明白,谭大夫还是在说周幽王偏心乱整,总是让西边来刮我们东方。
全诗就在这样一阵“责天问天”的控诉中结束了。
这个谭大夫不简单,他不仅体恤下情,和大家同甘共苦,还懂天文学,而且有勇气来写诗控诉。孔夫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个就叫怨。怨就是发牢骚,就是要允许人利用诗歌来发泄他的不满,包括抗议。这也是古代诗歌的一个重要功能。不要小看古代的统治者,他们不仅没有去抓这些“对现实不满”的人,还派人把这些诗歌收集拢来,还要“采诗夜诵”,就是通过这些诗去了解社会舆论,作为施政的参考。这是很有见识的,也是一种上下交流的管道,他知道,归根结底,听到这样的意见,对他是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