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应氏(其一)原文
送应氏(其一)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
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
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
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
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
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
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
念我平生亲,气结不能言。
三国·曹植
送应氏(其一)赏析
曹植是曹操的小儿子,他的诗比他父亲写得好,也写得更多。据说他天资聪颖,十岁的时候就很会写文章,才华出众。按现在的话说,他本来也算是“太子党”,但是他没有政治野心,不要说当皇帝,恐怕连个科长都不想当。因为像他这种人,具有那么高的才华,平时受到的各种夸奖和赞美,足以让他获得人生的成就感,不需要去当个什么官来出人头地。而且,曹植和他那个后来当了皇帝的哥哥曹丕不同,他“为人简易”,作风很随便,平易近人,一点也没有“太子党”的架子,平时穿旧衣服、坐旧车子,他都满不在乎,对物质享受看得很淡。一般说来,优秀的诗人可能都是这样。
这首诗,是曹植跟随曹操远征,路过洛阳,写来送给两位姓应的朋友的。曹操养了一大批文人学士,这些人和曹植的关系也很好,就像朋友一样。应氏兄弟也在其中。我们已经知道,洛阳城北的北邙山是一片大大小小的坟墓,洛阳城里的人,一般死了以后都是葬在北邙山一带,所以东汉时有个流行的说法是“生在洛阳,死葬北邙”。曹植送应氏兄弟时,登上了北邙山,眼前所见,让他十分感伤,就写了这首诗。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登”是爬山,“阪”就是山坡,我们南方叫山坡,北方就叫“阪”。曹植登上北邙山,回头一望,洛阳城四周大大小小的群山都被他收在眼底。其实那些山都很小,如果放在我们四川,根本就没有资格叫山,只能算小土坡。洛阳地处华北平原,这些小土坡也就都叫山了。
从周朝起,历经秦汉,洛阳都是重要的大都会,还是东周和东汉两朝的首都,城中修了很多宫殿,非常繁华,我们在讲古诗十九首·其三(青青陵上柏)的时候,就已经介绍过。但是此时的洛阳,经历了数十年战乱,特别是董卓迁都长安时放了一场大火,把整个洛阳城及周围的宫殿建筑物全部烧毁,所以曹植看到的是“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焚”在这里要读“fán”)。什么叫“寂寞”?一片破败,人烟稀少,冷冷清清,残破不堪……我们看《三国演义》,好像打来打去非常精彩,但历史的真实却是这个样子。那种你争我抢的天下大乱,给国家和社会造成的破坏,是非常惨重的。什么叫“尽烧焚”,就是烧毁完了,一点都没留下。本来这个正体字的“盡”是很容易理解的:下面是个器皿的“皿”,上面是一只右手,正拿着一个刷子在那里刷,而且还在滴水,一看我们就懂了:人家已经洗碗了,吃喝的场合都结束了。所以不要看着它笔画多,其实很好懂、很好记。现在一简化,我就不懂了,我不晓得为什么“尺”下面拄两个点点,就表示“尽”了、完了、end了?拿草书笔法教学生认字吗?
经过战火破坏的洛阳城,究竟“寂寞”到什么程度、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垣”是庭院最外缘的那一圈墙,比如一个院子里,房子的墙体叫“墙”,而院墙就叫“垣”,这是二者的区别。“顿”是垮塌;“擗”是破裂;荆是黄荆,棘是酸枣,这里用来泛指各种野生植物;“参天”就是长得很高,好像都撑到天上去了;“耆”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这四句是说:眼前的洛阳城中,墙垮了无人去修,裂缝的地方无人去补,荆棘疯长,也无人去割除,城里都只有年轻人了,一个老人都看不到。老人到哪里去了?洛阳城几经劫难,老人都死光了!
这个“参天”的“参”是个假借字,所谓假借,就是写了别字。它本来是名词,古音“shēn”,表示“参星”,就是西方天文学中的“猎户座”。正体字“參”上面的三个三角形,就表示猎户腰带位置那三颗最亮的星。作动词的“参”(读“cān”)已经是它的引申义了。因为文字的发展,有一个由少到多、由笼统概略到精确区分的发展过程,当某一个意思已经在口头形成,还没有现成的文字来表达时,往往就会借一个发音相近的字来代替,这个现象,在文字学上就叫“假借”,借以解决“有声无字”的问题。这里的“参”就是被借用来表示当时还没有造出来的“撑”字的。
这后面两句还有一个特点,要请大家注意:它是对偶句。“不见”和“但睹”、“旧”和“新”、“耆老”和“少年”,都是对得起的。在东汉以前,对偶句出现得很少,还属于对偶句的初级阶段,比如这里最后的两个词,就对得还不够工稳。对偶句要到陶渊明的诗歌中才开始大量出现,是东晋南北朝以后,诗歌的对偶句才成为一种普遍应用的表现手段的。
“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侧足”是只能放下一只脚;“无行径”是没有可供行走的道路;“荒畴”是荒芜了的田地;“游子”指长期逃难在外、现在刚刚回来的那些洛阳人;“陌”和“阡”分别是东西向和南北向的道路,这里是指洛阳城中原来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这四句的意思是说,洛阳城中一片残破,田地荒芜,野草丛生,无路可走,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探行;那些流落在外时间稍长的洛阳人,回到这里来,已看不到一条熟悉的道路,连方向都无法分辨了。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深怀感伤,才会把战争以后的这种荒凉和破败,写得如此触目惊心。可能有些年轻朋友会有怀疑:怎么城里面会有“田畴”呢?不奇怪。远的不说,就是我们成都市,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城里面都有很多菜田、麦地,很多地方都是青悠悠的,后来是兴起搞开发了,搞得所谓“寸土寸金”,城里的这些风光才渐渐消失的。
前面都是写洛阳城中的情形。接下来两句,曹植放眼远望,愁绪茫茫。他看到了什么呢?“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中野”是倒装,就是“野中”,荒野之外的意思。“萧条”又是一个叠韵连绵词,“何萧条”是发出的感叹:“那是怎样的萧条啊!”曹植为什么如此感慨呢?因为眼前是一片“千里无人烟”的凄凉景象。过去没有煤炭、天然气,只有柴火这一种燃料,无论烧水做饭,一烧火就要冒烟,有活人的地方就有炊烟,所以叫“人烟”。“千里无人烟”,就说明曹植放眼望去,从原来的首都郊外,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视野里是一片荒凉,没有一户人家,没有一点生机了!
“念我平生亲,气结不能言。”“平生亲”是指自己这一生所结识过、交往过的所有亲人、朋友,包括我到过的、亲近过的那些地方;“气结”是出气都不顺畅,好像打了疙瘩一样。这是曹植目睹了满城破败、满目荒凉之后,想到了自己的亲人、朋友,想到他们在这样的战乱年月所遭受的种种艰辛和苦难,他为亲友们难受,为故乡田园难受,心情郁结,连气息都紧促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的版本,这一句是“念我平常居”,没有这个“平生亲”好。
曹植在这首诗中,对战争造成的巨大破坏,对它给国家和社会带来的严重恶果,还有他内心的痛苦,都不加任何掩饰,真实地反映了一个纯正的诗人对战争的谴责。对遭受战火摧残的老百姓,他是满怀怜悯和同情的,这是一种慈悲情怀,也是一种良知。古往今来那么多诗人,还没有哪个歌颂战争“打得好”、“打得稀巴烂才安逸”!要是那样写,人家会说你丧失人性,没有良心。对于任何战争,我们都要谴责它的残酷性,这是一个基本的立场。李白说“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比如二战,打德国、打日本,也很残酷,也要死很多人,最后还要丢原子弹,一颗下去就要死十几万人,那是为了正义战胜邪恶,避免人类遭受更大的苦难,是“不得已而用之”。但是从原则上说,我们首先应该避免一切战争。
战争被写进小说、搬上舞台、搬上屏幕的时候,或者还没开始、双方提虚劲儿的时候,可能很好看,说起也很带劲:打哦,充好汉哦,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哦……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战争必然带来惨剧!看看这些诗嘛——那种惨不忍睹的场面,就是战争的必然结果。轻率发动战争,一定会导致悲剧,无论对交战的哪一方来说,都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