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其五原文
古诗十九首·其五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
汉·无名氏
古诗十九首·其五赏析
这首诗虽然写于两千年前的西汉,但它具有一种现代性,因为它所表现的情景,与现代社会文化生活中的某些现象有相似性:看演出而入迷,成粉丝而追星……古今都有的。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前一句说的是有一座供演出用的高楼,位于西汉首都长安城(也就是今天的西安)的西北角落;下一句是写这座高楼很高。那个时候的房子都很矮小,所以楼房就很突出,诗人更把它的高度作了夸张。古人解释诗歌,有时过于牵强,比如对这个“西北”,就曾有人说东南方温暖,所以愉快的事情就用东南的方位;而这首诗是有悲愤气息,所以就要选在比较阴冷的西北角。虽然古诗中也确实有把楼台放在东南去写的,比如“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也是一首很有名的诗的开头,但你读完全诗就会发现,这种解释很牵强,没有意义。
下面两句,是对这座楼房的具体描写:“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西汉时候没有玻璃,窗户中间是很多叫“窗棂”的木条,这样既能挡风,又能采光。一般的窗棂就是竖起的木条,而这座楼的窗棂是交叉的,构成比较讲究的装饰图案,但留有很多采光的空隙,“疏”者疏漏也。“绮”是一种丝织品,通常用来作装饰材料;“结”是捆扎,“结绮窗”,就是用“绮”来作窗帘。“阁”通“搁”,就是把东西放在另一个东西上面,这里指楼上的楼,但前面已经说了“西北有高楼”,如果你这里用“还有一层楼”,就显得词汇贫乏,影响诗歌的美,所以它用“阁”。前面这个“阿”要读“ē”,本来是指凹曲的地形,也用来形容建筑物的顶部内凹,向外延伸挑出翘角,“阿阁”就是屋顶上有飞檐翘角的阁楼。“三重阶”,就像北京故宫里面的太和殿、保和殿,它下面的石阶梯通上去以后,还有一级石头基座,把建筑物再垫高一层,这就叫“三重阶”。这些具体的描写,是为了烘托这座楼的华丽、考究。
诗歌的描写也讲究顺序,一步一步地来。诗人先写眼中看到的楼房,写到“三重阶”的时候,他显然还没上去,但是已经听到了楼中的音乐了,所以说是“上有弦歌声”。“弦歌”就是一边弹奏弦乐,一边唱歌,就像我们现在的吉他歌手的表演形式。这个音乐的基调是怎样的呢?“音响一何悲!”“音”是唱歌的声音,“响”是乐器的鸣响。“一何悲”的这个“一”,只是为了“垫字”,把诗句垫成五言,本身没有意义。比如杜甫的《石壕吏》:“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两个“一”都是“垫字”。“音响一何悲”就是“音响何悲”,是感叹这样的唱腔和这样的伴奏,怎么如此悲伤啊!
读到这里,可能大家都发现问题了:这几句诗怎么不押韵呢?这是因为古时候的一些字,发音和我们现在是不一样的,读古诗的时候需要注意这个常识。这里的“阶”和“悲”,按古音读应该是“jī”和“bī”,它和前面的“浮云齐”、后面的“杞梁妻”、“正徘徊”(徊音古读“huī”),都是押韵的。
音乐是打动人的,还起了移情的作用,让表演者都进入了诗人的心中,他不由自主地想去了解,看看这位歌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怎么唱得这样悲惨?这样他就上楼了,进了那个演唱会场,边观察边猜测:“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这里的“无乃”是个倒装词,就是“那不会是”的疑问,“乃”就是“那”。“杞梁妻”是一个典故,说的是春秋时候,齐国有位姓“杞梁”的将军,战死后遗体运回国都临淄,就是现在的淄博,当时是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他的妻子在城门口迎接丈夫的遗体,放声痛哭,边哭边唱,一连十天,不仅让所有听见的人都为之落泪,最后把临淄的城墙都哭倒了!后来的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就是附会这个典故而来的,连孟姜女的丈夫“万喜良”的名字,都是附会那位“杞梁”将军的。后来古人就用“杞梁妻”,代表那些演唱悲歌打动人心的女子。诗人写到这里,已经对这位女演员无限崇拜,成了她的粉丝了。
接下来就是具体描写这位女演员的演唱:“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清商”是清亮的高音,中国古乐曲有“宫商角徵羽”五种调子,类似于现在歌曲的调式,其中“商”调比较高;“清”是歌手的声音很清亮,显然这位歌手是女高音,她清亮的高音让诗人产生了联想,觉得歌声带起了清风,随风流播。“中曲”是曲子的中间,“徘徊”是不断重复,这一句是说演唱的中间阶段,有一段旋律反复回旋,好像心事重重的徘徊。诗人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原来,这时候演员是在“一弹再三叹”。“叹”是“咏叹”,就是反复在那里重复。她重复的是什么内容呢?“慷慨有余哀”,就是那歌声非常感伤,似乎有抒发不尽的悲哀。“慷慨”又是一个双声连绵词,不能分开说“慷”是什么、“慨”是什么;“余”就是完不了,无法收住。“哀”在这里应该读古音“yī”,你们看这个“哀”字的结构:中间这个“口”是表意的,悲哀的表达要用口说出;上下凑拢来就是“衣”,它是声符,注明了这个字的读音,我们现在的读音是改变了的。
在前面,诗人一直是一个旁观者,只是听演唱,最后这四句,情况变了,他把自己直接放进去了:“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他看到这位演员的演唱很投入,不仅声音悲凉,表情哀伤,很是凄苦,但他更惋惜的是“知音稀”,就是说下面那些听众,抽烟的抽烟,吃瓜子的吃瓜子,打手机的打手机,根本就没有进入歌手的境界,所以他们都不是知音。只有他是。他不仅是知音,而且已经成了粉丝了;他不仅听得懂、看得专心,而且还想参与进去,陪着这位女歌手一起唱,这就是“愿为双鸣鹤”。显然,我们这位诗人,已经爱上这位女演员了,而且想入非非、还想拐骗人家,要“奋翅起高飞”了,就是说,世间的其他事情他全都忘了,不管了,抛开了,只想跟这位女歌手一边合唱、伴唱,一边比翼齐飞。
为什么我说这首诗具有现代性呢?我们把它的内容慢慢搞懂以后,就会发现它表达的情形和我们今天确实相似——你们看现在的很多演唱会上,那些粉丝们对歌手那种如痴如醉的感情,那种追星的疯狂劲头,不是差不多吗?
这首诗的妙处很多。首先,它通过听者的感觉和情态的变化,不露痕迹地写出了音乐的美,歌声的美,让我们去体会这种美是怎样地打动人。而且它没有把啥子都交代完,而是留有余地,让我们发挥想象,产生猜想,产生联想。你们看——诗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安心要来听这场演唱的,要是那样的话,就应该是人家还没开场他就坐在里面了。他不是。他好像是从楼下偶然路过,或许还是他的太太喊他上街打酱油,结果他从那下面一过,那个歌声一下子就把他抓住了,自己要办的事情就忘记了,就情不自禁地走进去了,然后就坐下来听了,最后还爱上人家了,想双双飞到天上去了……它给我们留下了这么大的想象空间,有很多回味的余地,少见的生动啊!这就是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