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律是何模样?无形无象。看得见的唯有变化无常。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生是天阳与地阴的两两依傍?死是精神与智慧的双双逃亡?空间茫茫,时间恍恍,问人类要去何方?规律是一张拘留万物的大网,凡是活着的都回不了自己的故乡。古人讲道术,有倾向于这种主张的派别。在下庄周仰慕这种莫名其妙的主张,继承并加以发展,自成一家。他以缥缈无稽的原理,浩荡无际的说法,没头没尾的谈话,偶尔兴趣来了,随意乱扯一通。好在他既不愿偏袒哪一家,也不愿固执自己一隅之见。他认为当今世界水太浑了,没法进行严肃的对话,只好大讲卮言,大讲重言,大讲寓言。所谓卮言就是支离破碎的话,很不系统。他把卮言连缀起来,演绎成篇。所谓重言就是重复古人的话,具权威性。他用重言推销私货,骗取信任。所谓寓言就是借古人的嘴说作者的话,编造对话。他讲寓言包含道理,便于普及。他独立于官场之外,远离现实,一心向往宇宙精神,而又不傲视世间的俗物,也不介入是非冲突,就这样与世俗妥协共处。
这家伙著《庄子》,满纸卮言,满纸重言,满纸寓言。此书规模虽系长篇巨著,但是结构严谨无缺陷。此书文章虽系不合时宜,但是风格诡怪亦可观。此书内容充实,余味悠长,一读难忘。上也上得,此书可给神秘的造物主做陪伴。下也下得,此书能同那些超脱生死、向往永恒的修道者交朋友。《庄子》所据原理,既广博又隐僻,不易找到;既深奥又公开,不难懂得。《庄子》所拟宗旨,下可配合读者调谐人生,上能帮助读者憬悟天道。此话绝非自卖自夸,不过得防着这家伙。他在书中随机应变,东搠一刀,西砍一斧。你不但摸不透他的章法,也不晓得他将杀向何方。他在那里大幅度地跳跃如飞,所以不留来踪去迹,使人眼花缭乱,摇头叫嚷:“迷茫啊,朦胧啊,没有个完啊!”也许未来的读者能谅解,说:“文学嘛,就这样。”
(流沙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