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先生贪得无厌,好比吃东西没得个饱足,所以名叫无足。无足去找知和先生辩论。知和谨守本分,懂得饱和而止,所以名叫知和。下面是无足与知和的辩论记录。
无足说:“人嘛,不管调子唱得多高,到头来没有哪个不伸手捞名摸利。一旦富起来了,宾客盈门投靠他。既然投靠他嘛,就得低三下四。在他面前低三下四不值一钱,他就显得很值钱了,贵了。贵起来了,自我感觉良好了,心情舒畅了,身体健康了,他就能享高寿了。奈何唯有你不作如是想,是老兄智力太低呢,抑或是智力不低,只是能力太低呢?抑或是智力能力都不低,只是老兄要坚持原则,念念不忘贫贱的光荣呢?”
知和说:“你所谈的暴富新贵,我也见过。他常常把周围的同龄人一一排队研究,发现自己可真不简单哪,起码是全乡的大富大贵第一豪门,很可能是全县的第一呢。他对自己的衡量全从比较来,心头没个定准。他的历史观、社会观、是非观、荣辱观,庸俗透顶,丧失个性。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他丢光了,完全听从本能支配,为所欲为。你拿他作例子,谈论身心健康舒畅享高寿的途径,不嫌拉扯太远了吗!他的身心已经麻木,感觉不出什么是痛苦的折磨,什么是快感的享受,认识不清什么是恐怖的刺激,什么是快意的安慰,常常把折磨当成了享受,常常把刺激当成了安慰。所以,他追求的健康最不健康,他追求的舒畅最不舒畅。他虽然为所欲为,却弄不明白是什么因素促使他去为的。他这样的糊涂虫,哪怕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也逃不脱三灾八难,甚至杀身之祸。”
无足说:“一旦富了,要啥有啥,太方便了。你看有钱人家,服饰器用的美感享受,亭台楼阁的艺术风格,那样高级,任你世外仙子,朝中贤臣,也休想得到呢。此外,保镖队给他壮威风,智囊团给他出主意,道德社给他撑门面,文武具备。有这三套班子差遣使唤,虽不执掌国政,亦俨然白衣王爷了。还有更妙的呢,叫一群歌娼舞妓娱乐耳目,娶一串姨太太发泄性欲,雇一伙厨师营养口腹,招一批办事员啦狗腿子啦听我发号施令,满足我的权力欲望,不亦快哉。这一类玩格的雅事嘛,不要人教也感兴趣,不要内行示范也做得来。趋甜避苦,人之常情,无师自通,所谓本能。老实说吧,能投胎在有钱人家,玩玩这样的格,哪怕天下人咒骂,我也豁出去啦,干!”
知和说:“聪明人做事,总是顺应民情,有分寸的,何至于天下人咒骂呢?聪明人知足,适可而止,不再争取,更不无缘无故地贪求。当然,有时候也要争取,那是他还不足。不足,他应该争取,哪怕到处去争取,他也不认为自己贪。同样,有时候也要放弃,那是因为他已有余。有余,他应该放弃,哪怕放弃了王位,他也不认为自己廉。何谓贪?何谓廉?贪,并非出自外界引诱。廉,并非迫于外界压力。是贪是廉,扪心自问,便明白了。聪明人,哪怕做了天子,拥有天下,也不显高贵以蔑视人,也不炫巨富以耍弄人。考虑到这样做会惹麻烦,同时设身处地替对方想,晓得有悖于人之常情,所以才不这样做,倒不是要沽名钓誉。尧爷舜爷做天子,绝非因为要行仁政才厚待百姓的,他们不愿意追求奢华有害性命哟。善卷许由辞帝位,绝非因为要创义举才谢绝禅让的,他们不愿意贡献力量有害健康哟。你刚才说趋甜避苦,我看尧爷、舜爷、善卷、许由正是趋甜避苦,天下人不但不咒骂,倒称颂他们的贤德。像他们这样的趋甜避苦,不涉沽名钓誉,更不涉你说的那类玩格雅事,值得肯定。”
无足说:“不沽名钓誉,他们追求清高嘛。甜头不吃吃苦头,俭省凑合过日子,他们和那些穷途潦倒久病不死的可怜虫有啥区别哟!”
知和说:“能和普通人的生活水准拉成一线,是福。日子冒尖了,特别是财产有余了,是祸。你看有钱人家,整天音乐悦耳,三餐酒肉爽口,迷了心窍,忘了事业,这是紊乱哟。吃喝太多不消化,胸闷腹胀,打嗝流尿,气喘如抬石头爬陡坡,这是痛苦哟。为贪财而担惊受怕,为夺权而呕心沥血,回到家中休息,还得忙于泄欲,全身黏腻冒油,贵体痴肥蠢胖,这是疾病哟。要去捞钱发财,只好颟顸装聋,哪管当面笑骂,还得拼搏不舍,这是羞辱哟。存钱不用,紧紧搂在胸怀,愁眉苦脸地拨算盘珠,还想再捞一把,这是焦急哟。在家怕窃贼,在外怕强盗,宅院四角筑碉楼,出门要带保镖队,这是恐惧哟。紊乱,痛苦,疾病,羞辱,焦急,恐惧,这六害对天下任何人皆是致命的呀,而他却忘记了,失察了。直到有一天六害在他身上一齐发作,他才晓得晚了晚了完了完了,要下狠心倾家荡产也买不回一日的康复了。所以,名啦利啦到头来都成了烟云过眼。想当初啊,委屈自己的性情,折腾自己的身体,去争什么名利,天哪,好糊涂!”
(流沙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