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应聘去楚国从政,带一班随员学生离开鲁国,向西南旅行。晓行夜宿八九天,经过陈蔡两国交界地,被民兵误认为强盗团伙,困在荒村,陷入绝境,断炊七昼夜,快饿死了。第八日晨,被准许生火,熬一锅野菜汤,不见一颗米,大家分着喝。孔子脸色疲惫,还在屋内弹琴唱歌。颜回蹲在门外拣择野菜,低头不语。子路和子贡在那里闲聊。子路说:“这些年跟随老师做他的保镖,可倒霉啦。在咱们鲁国,受国王冷遇,他不得不辞职,一走了之。到宋国去传授古礼,官方不给课堂,只好在树下演。古礼一演完,官方叫人把树砍了。又到卫国演说,被官方驱逐出境。停过车的地方都被铲了地皮,说那上面有老师的脚印,所谓劣迹。后来又去殷墟,去周都,求职不得,讨乞回家。现今又被围困在陈蔡两国的交界地,喝野菜汤。这些年来,杀老师未遂的刺客,被我擒拿,押送官府,无罪释放的,好几起了。还有更气人的,什么混账东西都有权来抓人,敢把老师捆起来!”子贡说:“听,还在弹唱。所谓君子,脸皮就该这样厚吗?颜回老兄,你也太君子啦!”颜回赌气不理睬,到屋内去告诉孔子。孔子推开琴,叹息说:“这两个小人哟!叫他们来,听我训话。”
子路和子贡进屋来。
子路说:“这还不算山穷水尽了吗,老师?”
孔子说:“你这叫什么话!君子有道,坚定地走下去,便是通,便是达。动摇了,不走了,才算穷,才算尽。孔丘我,你们的老师,生逢乱世,抱负仁义理想,横遭迫害,仍不动摇,能说我已山穷水尽了吗?所以,考虑今后该怎样走下去,绝不意味着道路已穷尽。危险逼到面前来,也不要丢脸丧德。严寒来了,打霜下雪万木凋了,我们才发现松柏的健茂。陈蔡绝境,在我看来,算有幸吧。”
训话完毕,孔子继续弹琴唱歌,神态潇洒。子路振奋,操起矛杆子,来一段武舞,杀声震耳。子贡拍额头,连声说:“天啊天,原谅我不知道你的高吧。地啊地,原谅我不知道你的厚吧。”
道家先辈人士,与孔子相比较,有些不同。不同之处就是他们山穷水尽也好,四通八达也好,同样快乐。他们快乐,与穷通没关系,既非乐于穷,亦非乐于通。他们修道养德,抱负道德理想,视穷通为人生道路上的寒暑雨晴,很正常的循环现象,不放在心上。这就是为什么不愿意即王位的许由,遁迹箕山,洗耳颍河,自得其乐。这就是为什么代理过周天子的共伯,被废黜后,隐居共山,处之泰然。
(流沙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