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修身,实现自我。自我实现了,人便得志了。这就是说,你心头盼望的全都有了。人心头盼望的彼此不同,这就是人各有志了。
古人质朴,所谓得志,绝非指的坐小车啦戴官帽啦等。只要自己心头满意,程度高到十分,没法再添半分快乐,在古人看来,便是得志了。
现代士人很难满意,不过只要有小车坐,有官帽戴,在他们看来便是得志了。当然,情形并不全是这样。现代有极个别恬淡之士,古风犹存,认为小车和官帽与天性无关,与正德无关,有也可,无也可。在他看来,一切身外之物,包括车帽,如果来了,也是过路投宿之客。客来投宿,店主没法谢绝。客走,没法挽留。所以,戴着高品帽,坐着豪华车,驰过洛阳双阙下,也不见他自我感觉有多良好。一旦垮台,贫了贱了,布衣草鞋,寒碜一似在下庄周,他也不向世俗低头。昔年的车帽,今朝的衣鞋,在他心头,有相同的满意程度。固然不见得欢喜,但也不至于忧愁。从前是怎样,现在也是怎样罢了。可惜这类恬淡之士太少。
绝大多数现代士人,一旦爬上显士阶层,便视富贵荣华如体内的心肝脾肺,有了便得志了,得志便乐不可支了。你提刀要给他一一割去拿走,他是如何痛苦,那副要死不得活的样子,可想而知。据我猜测,当初得志,他那乐不可支很可能掺了假,未必十分快乐。志能得,也能失。患得患失,所以当官兢兢业业,早晨乾乾,夜晚惕惕。他那快乐的笑脸掩盖着恐慌的内心,何尝是真的快乐呢?
年轻时在洛阳看杂技,高竿顶上倒挂金钩,好有趣!瞧那演员,脚蹬天,脸朝地,挂在半空,回旋如意。上下颠倒,堪称国技。后来投身社会,懂得一些道理,才发现这玩意儿根本不稀奇。那么多的士人,你瞧,在玩倒挂金钩的人生游戏。他们颠倒了物我的关系:捞到了车帽,湮没了自己;丢失了天性,学得了仁义;洗褪了正德,染透了庸俗;换来了恐慌,付出了闲逸。就那样鸡鸭似的倒提,不能下地,直到死去!
(流沙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