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先师老聃说:“道啊,囊括万物,不论巨细,件件齐备。道广阔,看不见边。道深沉,测不到底。刑、德、仁、义,好比树有根,根在精神体系。所以,颁布刑律,普及德育,规范仁义,这些大事必须至人亲手处理。至人治国,担子虽然重,他却放得下,挑得起。他不参与争权夺利,哪怕官场闹得乌烟瘴气。他不投靠谁,也就不至于随着别人左迁右移。看透世界真相,皈依宇宙精神,所以他能独立于天地,抛开万事,保持灵魂不疲弊。弄通大道,符合大德,少谈仁义,不用礼乐,这便是至人追求的目的。”
世人相信道在书中,所以读书学道。道既然受重视,书也跟着受重视了。书不过写语言成文字而已,重视书又不如重视语言。语言之所以受重视,全在所蕴藏的意思。没意思的话,谁听。可见应该受重视的是意思,仅仅是意思。意思的背后还有难以表达的玄妙的东西,那是语言无法说清楚的,文字无法写明白的,而又正是最关键的东西。通常说的妙不可言,就是指的这类东西。
世人重视语言,所以传授书本,父而子,师而生,久传成统。那些玩意儿,他们重视就重视他们的吧,我仍然不重视。我认为他们重视的那些,恰恰不是应该重视的;应该重视的,他们倒轻视了。用视觉器官认识世界,但见形状和色彩而已。用听觉器官认识世界,但闻名称和声音而已。视听所及,全属皮相。可悲啊,世人误把皮相当作真相,说他们已经认识世界了,认识万物了。他们被形色名声迷惑,停留在感性认识的表层,无法深入理性认识和灵性认识,永远看不透世界真相和万物真相。真相啊真相,内行懂得,说不明白;外行不懂,滔滔不绝。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而世人不晓得!
春秋时期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好战兼好学,闲时堂上读书。一日,御用轮匠名扁,是斫车轮的老手,应召到堂下修车轮。轮扁右手铁锤左手钢凿打卯眼,乒乒乓乓,敲得满堂轰响。抬头瞧齐桓公读书十分专心,还嗯嗯嗡嗡地摇头朗诵。山东人嘛,鼻音又重,瓮声瓮气,难听极了。轮扁觉得做工受人干扰,分散心思,影响手艺,胸中冒火,丢下锤凿,跨上高堂,大声叫喊:“敢问老爷,俺老粗听不懂,你那书上说些啥玩意儿哟?”
桓公说:“圣人讲的话呀。”
轮扁说:“圣人还在世吗?”
桓公说:“好蠢!逝世多年啦。”
轮扁说:“这么看来,老爷读的不过是古人酿酒剩下的糟粕罢了!”
桓公说:“寡人读书,轮匠跑来批评,这还像话吗?你说说,说得脱,走得脱。说不出道理来,我要你命!”
轮扁说:“俺自幼只晓得选檀木,操斧锛,斫车轮,就讲讲斫车轮的道理,供老爷参考吧。轮辋要打卯眼,逗插辐条。卯眼大了一丝,辐条敲插入内,暂时牢固,日久松动,便会脱落。卯眼小了一毫,辐条敲插不入,强迫打入,轮辋裂缝,日久会破。必须丝毫不差,大小正好。要做到这点,不但凭手艺,还得用心思。最关键的技巧,心头明白,口头说不清楚。俺没法传授给儿子,儿子也没法学到手。所以俺七十岁了还在这里斫车轮,找不到接班人。古人死了,没法传授的东西也跟着他进了棺材。留给后人的书,你正在读的这一捆竹简,依俺的经验看,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流沙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