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是孔子早期的学生,毕业后经商,成了大富翁。他资助孔子办学,也到校讲讲课。有一次他带着几个学生自费旅游,从山东的鲁国起程,到山西的晋国,再到南方的楚国。观山玩水之外,沿途演说,宣传儒家,顺便摸摸商业行情。游了楚国,北返晋国路上,渡汉水,憩北岸的汉阴城外,路旁大树下,见一位老大爷正在灌菜园,累得喘气。
子贡自言自语:“太落后了!太落后了!”
原来这老大爷在水井旁挖掘一条露天隧道,沿着斜面向下走去,直到井内。盛满一瓮水,他抱在胸前,从隧道底下斜登上地面,灌饮菜蔬。瞧他矻矻勤劳,用力多而功效少,子贡满怀怜悯,直皱眉头。老大爷抱着水瓮上上下下,忙个不停。
子贡走到隧道出口,向井下说:“老大爷呀,你这样未免太辛苦了。现今有提水的机械装置,一天灌溉百畦,用力少,功效多。老人家你不想改革一下吗?”
老大爷井下抬头望子贡,问:“什么样的?”
子贡说:“井旁树立两柱。柱顶凿眼,逗置横梁。梁悬横杆,一头轻,一头重。轻的这头系长绳吊水桶,投下去,抽上来,利用杠杆原理提水,用瓢舀汤似的,又轻又快。这就是桔槔嘛。”
老大爷冷笑了,愤愤说:“客官,我记得我老师的教导:使用机巧之器,必然会在行为方面做出趁机弄巧之事;多做趁机弄巧之事,必然会在意识方面萌生投机取巧之心。老夫修道养德,投机取巧之心在胸中扎下根,纯洁的德性就会破坏了;纯洁的德性一旦破坏,寂静的灵魂就会动荡了;寂静的灵魂常常动荡,玄妙的大道就会离弃了。你讲的那玩意儿,我不是做不来,而是觉得可耻,不愿意去做啊!”
子贡暗自惭愧,哑口无言,低头察看水井。
双方僵持片刻,老大爷问:“客官是哪一界的人士?”
子贡小声说:“孔丘的门徒。”
老大爷笑着说:“就是那帮人吗?晓得了,晓得了。你也是他们那一帮的吗?他们个个博学,争当圣人,却又互通声气,发言像喊号子,这一群唱嗨嗨,那一群唱嗬嗬,彼此帮腔,大合唱压众人,很团结哪!可又各自哀弦独奏,骂天下皆昏昏,唯他一人清醒,用这副腔调打响知名度。你说说,是不是这样的?你若脱胎换骨,忘掉你旧有的灵魂,抛开你现存的躯壳,离道也就不远了。你们爱高谈怎样治天下,是吧?你连自身都未治好,一肚子的投机取巧,还有空闲治天下吗?你快快赶路去,别在这里耽误我的正事了!”
子贡从菜园退回到路旁大树下,招呼学生们继续赶路。老大爷的那番谈话促他猛省,使他自卑自鄙,昂不起头。这样闷闷恹恹,走完三十里路,天晚投宿了,脸色才好转。
一个学生问:“那个灌菜园的老大爷从前是干啥的哟?老师见了他,怎么低头不说话,脸色都变了,整天不自在哟?”
子贡说:“我一直以为你们的老老师,我的老师,乃天下修道养德的第一人,不晓得还有另外的人啊。你们的老老师曾经说,不论什么事,可做才做;不论怎样做,成功便好。又说,做成一事可以走多种道,只有那用力少而功效多的道才符合圣人之道。现在我明白,老师说错了。我从那位灌菜园的老先生身上看见,得道的人德性圆满,德性圆满的人行为完善,行为完善的人灵魂健全,灵魂健全的人所走的道才符合圣人之道。检验圣人之道的标准应该是灵魂健全,不应该是功利。得道的人为自己选择了平民的生活方式,不像咱们峨冠博带,高人一梯;得道的人随遇而喜,无所固执,不像咱们奔走国际,演说宣传,还摸商业信息。得道的人精神境界辽阔,德性纯,灵魂美,非功利,不取巧,不投机,不像咱们求名兼求利,动辄讲效益。得道的人,例如那位灌菜园的老先生吧,不是自己的志趣,纵有好处,他也不去;不合自己的理想,纵有功效,他也不取。他那样的人呀,你率领普天下的人给他以赞誉,赞得合乎实际,他也傲然不在意;你发动普天下的人给他以骂詈,骂得不合实际,他也恬然不答理。对他而言,社会的赞誉啦骂詈啦固无益,亦无弊,不值一提。所谓德性圆满的人,就是像他这样的。”
又有学生问:“咱们该是什么人?”
子贡说:“咱们这些人哟,风下小草,波上轻萍,一生不得安稳,摇摆浮沉,都随命运。我来取个名吧,风波之民。”
后来回到鲁国,子贡向孔校长报告旅游见闻,谈到汉阴城外抱瓮老人拒用桔槔一事。孔子不以为然,说:“远古至德之世,十二氏族之外,有个混沌氏族,据说倾向保守。那个抱瓮老人修习混沌氏族之术,所以尚古养德。尚古不错,可是非今就错了。他是知一不知二啊。养德不错,可是弃技就错了。他是治内不治外啊。那些养纯洁的德,修无为的道,回归朴素,以性命为主体,保持灵魂寂静的隐士,往往混迹红尘,下次还会遇见,有什么好让你一再吃惊的呀?至于混沌氏族之术到底如何,我和你一样隔行如隔山哟,怎么弄得清楚。”
(流沙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