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瞿先生在教育界做官,前来拜访老聃,请教怎样治理天下。无为主义大师老聃的回答使崔瞿先生火冒三丈,忍不住反问:“不要去治理?说得倒轻巧。可你叫我怎样去挽救人心呀?”
老聃说:“我劝你谨慎些,别去干扰人心。人心是世间最敏感的了。一枚软钉子,半句批评,它就下沉,奄奄一息了;一片好脸色,半句鼓励,它就上进,蠢蠢欲动了。下沉它便折,上进它便腾。七上八下,折折腾腾折折腾,够苦的了,一生折腾不安宁。轻轻揉,铁心能变软;狠狠捏,慈心能变硬。心啊心,被镰刀割,被尖刀刺,被雕刀锓,被锉刀啃,累累尽是伤痕,一触即疼。不要去热它,谨防燃成一团火;不要去冷它,恐怕凝成一块冰。人心是世间最快速的了。心思飞遍九州四海,不过一转瞬。心一动,人仿佛悬浮在天顶,飘摇不稳;心一静,人仿佛潜没在海底,寂寞无声。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自由而不受控制的,最逞骄矜而不听命令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人心!”
老聃又说:“咱们的老祖宗,那个轩辕黄帝,疼爱百姓,爱之以仁,教导百姓,导之以义。是他不自觉地带坏了头,用仁义去干扰人心,后来的好国王尧爷爷啦舜爷爷啦才捡了坏样的。尧爷舜爷煎心熬肝,苦苦地煎熬出仁义来。又制定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以保证仁义的普及,好把天下人培养成仁义积极分子,为此费尽气血。尧舜躬行仁义,亲自跑腿视察,爬山爬得大腿不长肉,涉水涉得小腿不生毛。他们如此勤政,仁义还是难以普及,因为反仁反义顽固分子太多,而尧舜的苦口婆心又不奏效。就拿尧来说吧,他把政敌欢兜赶到南方国境,他把诸侯饕餮押往西方国境,他把水利大臣共工流放北方国境。讲暴力,尧赢了;讲仁义,尧输了。舜怎样,就不必提了。种种事实证明他们扭不过天下人,他们普及仁义是失败了。”
老聃又说:“历史发展到夏商周三代,情形更可怕。仁义孕育出畸形双胞胎,各走极端,吓死天下人了。坏的那个坏得不近情理,暴君夏桀啦贼王盗跖啦都是;好的那个好得不近情理,孝子曾参啦忠臣史鱼啦都是。此外还有对骂的两大派,一派儒家,一派墨家,水火不相容。社会矛盾激化,到处可见:互相猜疑,因为你喜我怒;互相欺骗,因为你愚我智;互相诽谤,因为你恶我善;互相讥讽,因为你假我真。矛盾引起内耗,社会元气大损。分裂道德,各行其是,致使人心涣散。追求知识,用于拼搏,酿成人际纠纷。社会动荡了,仁义的宣传完全失效了,官方急转弯,乞灵于惩办。创造新刑法,严密管束不听话的百姓,好比木匠弹墨线对付不正直的树材。发明新刑具,残酷伤害不招供的犯人,好比木匠用斧锯钻凿对付不出声的木头。天下被蹂躏得乱糟糟,罪在谁?罪在圣人,是他们用仁义干扰人心,才弄成那样的。折腾了天下人,执政者也活得不舒坦。当官的贤士纷纷溜之乎,退隐深山老林,独善其身。当国王的高居庙堂之上,害怕江山不稳,胆战心惊。”
老聃最后说:“看看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吧。刑场上,砍头的,斩腰的,曝尸堆成小山了哟!广场上,锁颈的,枷脚的,示众排成大队了哟!城内城外,断腕的,截腿的,割鼻的,黥面的,剃眉的,走不多远就能遇见一个哟!刑刀溅血,刑具浸泪。血迹泪痕之间,儒墨两家大摇大摆挤来挤去,兴高采烈,出尽了风头。这些人,哎哟哟,居然面无愧色,脸皮真是太——太——太厚了啊!还谈什么八条标准,圣?智?礼?乐?仁?义?明?聪?谁能证明圣智不是刑刀上的尖锋与利锷?谁能证明仁义不是刑具上的铆钉与螺钉?千军万马冲锋之前,先射一支哨音悦耳的响箭,作为进攻信号。谁能证明孝子忠臣不是暴君贼王登台亮相之前先射的响箭呢?忠孝事迹听来悦耳,接着是大黑暗,大屠杀。崔瞿先生,你若不能证明,请允许我总结一句吧:锄圣铲智,天下大治!”
(流沙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