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位先生,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各自潜心修道,也是原不相识,某日偶然萍聚,互相交换心得,感到十分契合。三人共同宣称:“不知道世界上能有多少人像我们这样,互爱又看不见爱在哪里,互助又说不出助了什么。更不知道世界上能有多少人,活得海阔天空,远远超越现实,云游雾隐,委顺玄道,忘却自身,心向永恒,就像我们这样。”三人相视而笑,从此结成知心道友。然后分手,各自回家继续修道去了。
不久,子桑户忽然死去,孟子反和子琴张赶来治丧。孔子闻讯,吩咐学生子贡登门吊唁,兼送钱来。子贡入门大吃一惊,见子桑户的遗体横放在院中,孟子反和子琴张一左一右坐在地上,一个正忙着编织苇席,准备用来裹尸软埋,另一个正弹琴唱歌,二人一唱一和。歌词四句:“啧,啧,嗨哟桑户哟。啧,啧,嗨哟桑户哟。你回老家得安宁,丢下我们,还在忙做人!”子贡站在门口,皱眉蹙额,觉得二人太不像话。待唱完一轮后,急步上前制止,非常严肃地说:“敢问两位,对着遗体放声歌唱,有这样的礼仪吗?”
二人相视而笑,抬头看看子贡,不愿回答。织席的仍织席,弹琴的仍弹琴,都说:“这位先生熟悉礼仪,可惜不懂礼的本意。”
子贡遵照传统的礼仪哭了跪了舞了,钱也送了,回去报告孔子,说子桑户没有妻子儿女,没有棺椁衣衾,尸陈院中,准备苇席软埋。说到在那里治丧的两个家伙,子贡愤愤然问孔子:“老师,他们是哪一类人呀?说什么修道啦修行啦,天晓得。他们标榜精神自由,否定形体,对着遗体放声歌唱,面无哀痛之色,太不像话。我不晓得该把他们归入哪一类。他们到底是哪一类人呀?”
孔子说:“他们出世厌俗,孔丘我呢,入世从俗。一出一入,立场相反。我派你去登门吊唁,只怪我没见识。他们认同大自然,视自己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与造物主合作,与阴阳连成一气。他们的生死观迥异于世俗。生,在他们眼里,是悬附在腹腔内的瘤子,是累赘在皮肤上的疣子,总之是身上多余的疙瘩。死,在他们眼里,是剧痛的痈疽排脓了,是奇痒的痤疮消肿了,总之是身上不痛了不痒了。他们既是那样的人,怎能认识到活着总比死了好,又怎能感受到生之欢乐,死之悲哀。人类的生命现象,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灵魂借贷了自然界的多种物质,拼凑成肉体,依附在上面,演一台戏而已。戏演完了,借贷的都要还,包括肝胆在内的五脏,包括耳目在内的五官,都要还给大自然,不值得留恋。于是灵魂又去漂泊,又去借贷,又去拼拼凑凑,又去依附,又去登台上演,投入了生命的第二次循环。起点即终点,终点即起点。三次四次五六次,无限次的循环。借的也就是假的,假的也就是梦幻,梦幻也就是当作戏来演。所以他们那些出世厌俗的道派,躲避红尘,不受污染;待人接物,心不在焉;事情来了,顺其自然;灵魂逍遥,作风散漫。他们既是那样的人,怎能糊糊涂涂地跟着世俗跑,严守礼仪,歌不能唱,琴不能弹,哀痛必须满面,让四邻的百姓来围观!”
子贡说:“老师似乎很欣赏他们呢。这就成问题了,老师到底是哪一派?”
孔子说:“我还能是哪一派呢?老天爷判决我终身入世从俗,别无选择。不过嘛,陪我服刑的还有你呢。”
子贡说:“敢问老师到底是怎样想的。”
孔子说:“鱼靠水,人靠道。靠水的,要求不高,掘塘养殖,它就活得舒畅了。靠道的,要求不高,平安无事,他就活得满足了。舒畅了的,满足了的,彼此之间的接触就少了。所以古人说,鱼类互相遗忘在江湖里,人类互相遗忘在大道里。至于那些出世厌俗的道派,孟子反啦,子琴张啦,就当是残缺的畸形人,不妨宽容他们,遗忘他们。”
子贡说:“敢问所谓的畸形人。”
孔子说:“从社会角度看,用礼的尺子量,他们确实又残又缺,真是畸形。从自然角度看,用道的尺子量,他们不残不缺,并非畸形。所以,谁正派谁不正派,难说哪。有些人,老天爷的慧眼看得清,不正派,是小人,社会上却称赞他是正派的君子。当然,也有些人,老天爷看,明明白白是正派的君子,可是社会上倒骂他是小人,不正派。”
(流沙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