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的独脚人王骀,出身王族,所以姓王,倦怠言语,所以名骀。骀就是怠,倦也。王骀学养厚积,内心充实,讲学为生。听过他讲学的已有三千人,同孔子的学生一样多。王骀为人正直,年轻时犯过法,受刖刑斩一脚,所以独脚。鲁国有个常季听了王骀讲学,心头不服,去请教孔子,提出疑问说:“那王骀算什么,犯有前科,斩成独脚,公然办讲座,同老师抗衡。站在讲台上,不教不训,随便聊天。坐在会厅里,不议不论,偶尔插话。奇怪的是听讲者都虚心,回去还说收获很大。所谓不靠言传而靠意会,真有那么一回事吗?老师怎样评价王骀这个人呢?”
孔子说:“这王老师大智大慧,是个圣人。我只是来不及去看望罢了,迟早我要拜他为师。至于那些晚生,学养比我还浅,内心比我还空,不去好好听讲,行吗?岂止鲁国读书人,我真想率领天下读书人去听他讲学呢。”
常季说:“一个独脚残废人呀,竟能那样强烈地影响老师,当非等闲之辈了。果真如此,他又是怎样运用智慧的?”
孔子说:“死生问题够大了吧,不会触动他的内心,影响他的行为。天塌下来,地陷下去,也不会使他有失落感。他不假借什么等待什么,所以内心安定,不随外物变化。外物不管怎样变化,小变化双脚变独脚,大变化桑田变沧海,他都不理睬,仍坚守自己的观点。”
常季问:“什么观点哟?”
孔子说:“齐物的观点。人间万物,若用异物的观点看,只见矛盾,本来相附相亲的肝脏与胆囊也会成为相杀相仇的楚国与越国,世界就混乱残缺了;若用齐物的观点看,见到统一,本来相杀相仇的楚国与越国也会成为相附相亲的肝脏和胆囊,世界就和谐圆满了。他坚守齐物的观点,等同是非,于是看不顺眼的看得顺眼了,看得顺眼的也不必多看;听不入耳的听得入耳了,听得入耳的也不必多听。看什么不看什么,听什么不听什么,他都无所谓,不存在宜不宜的问题。谁能像他这样,内心就和谐了。他坚守齐物的观点,混同万物,包括自己的躯壳在内;视万物为一体,所以忘怀得失。某人失去一只脚,正如某地失去一块土,不值得他念念不忘。谁能像他这样,内心就圆满了。和谐圆满,他的内心就充实了。”
常季说:“看来他是用理智管束行为,用观点塑造内心。既经塑造,便失去内心的常态了。他的内心保持常态,读书人为什么朝他那边跑呢?”
孔子说:“村姑无铜镜,梳头照水镜。看她急步不停,不去溪边照激流,而去池边照静水,自我欣赏一早晨。只有静止的水,才能使她静止。只有静止的心,才能使众人静止。所以读书人朝他那边跑,围着他的讲座,静止下来。不是他叫他们静止下来,而是他们在他那里找到归宿,不再奔波追求了,才静止下来的。地生树,天生人。树类唯有松柏,体现自然正气,冬夏常青。人类唯有尧舜,体现社会正气,感召百姓。这两位大圣人,不须理智的管束,自有高尚的行为;不须观点的塑造,自有充实的内心。可以说是有幸,他们不纠自正。他们自己能正自身,影响百姓都跟着正,全凭精神感召力,不靠国家下命令。那王老师,不教不训,不议不论,他能感召读书人,是凭厚积的学养,是靠充实的内心。普通人的灵魂深处,如果锁藏着原始的冲动,一旦触发,决不怕死。所以有不怕死的冲锋勇士,独自一人杀入敌阵,成为孤胆英雄。一个普通人,为了要出名,还得受纪律的管束,受信仰的塑造呢。除了尧舜这两位大圣人,哪有不须管束和塑造的呢?至于王老师,他讲学是为了感召人,既不存在出名不出名的想法,也不存在怕死不怕死的问题,何必要什么管束塑造呢?啊,在他看来,天地虽大,只是他的馆舍罢了;万物虽多,只是他的用品罢了。对他而言,肉体不过是灵魂的寄放处,五官不过是肉体的装饰品。智慧的烛照下,他的学养厚积,形成了统一的理论体系;他的内心充实,忘怀了世俗的生死观念。说不准哪天,他不想讲学,就会远走高飞,云游世外。到那时又会有许多人跟他跑,因为他能感召人啊!他的内心常守静态,哪有兴趣招纳门徒添累赘呀。”
(流沙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