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室外阳光下,看自己的阴影。他是你的随身仆人,你的本影。本影的周廓上有窄窄的一带,若暗若明,半阴半阳,那是半影,名叫罔两。半影又是本影的随身仆人。你动,本影跟着你动,半影又跟着本影动。一个受制于一个。
半影说:“我的主人本影,你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你跟你的主人跟得太紧了吧,你就没有半点独立性吗?”
本影说:“半影啊,你别不耐烦。你当我能独立,想怎样便怎样吗?你当我主人能独立,他想怎样便怎样吗?你当我心甘情愿做蛇的皮,做蝉的壳,紧紧依附他吗?为什么会这样,我怎晓得呀?为什么不那样,我怎晓得呀?”
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躯。身躯的主人是你的心灵。心灵也不是独立的,也有主人,那就是外界的召唤。外界的每一次召唤又受制于另一个不可知的因素。一个受制于一个,可以推演到无穷。这链条的终端,你永远不可知,本影和半影又怎晓得呀。
在下庄周昨夜做梦变了凤蝶,黑衫花裙,翩翩游玩,真是一只漂亮的凤蝶哟。我觉得好惬意,浑然忘记了人间那一个痛苦的庄周。忽然醒来,想起自己姓庄名周,是宋国管漆园的小吏,我便吃惊,感到迷惑。真是庄周梦中变了凤蝶?还是凤蝶梦中变了庄周?庄周啊,凤蝶啊,到底谁是我啊?这个难题又惹起是非了。庄周与凤蝶也许都是我?这样变幻形态,就叫物化。
(流沙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