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士瞿鹊子,孔子的学生,一日课后,心有疑问,特来请教长梧子。长梧子是隐士,人不知其姓名,因他住在一树高梧之下,人叫他长梧子。
瞿鹊子说:“我听老师孔子说,有人公开发表见解,认为圣人应该远离社会,超脱红尘。为了做到这一点,先得做到六不。哪六不呢?一不没事找事,二不进取福利,三不回避祸害,四不爱好探索,五不搬弄道理,六不宣言。没说什么又像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又像没说什么。这个见解,我老师批判了,斥为胡说,可我认为符合妙道,具体可行。先生,你怎样看?”
以下五节全是长梧子的回答。
他说:“那些话嘛,远古圣人黄帝听了也会懵懂,孔丘哪会明白。不过你也太着急了,看见鸡蛋就要求听啼晓,看见弹弓就要求吃鸮羹。我也胡说一通,你且胡听好了。何必登日登月,操纵宇宙?做不到的就不讲吧。要使自身吻合现实,不管社会污黑混乱,一尊卑,齐贵贱,哪怕是个奴隶,你也要当人看。争是非,比长短,众人到处奔窜。圣人浑浑噩噩,人称憨憨,他一心向永恒,以不变应万变,思想单纯,意态圆满。在他眼里,万事万物,自然而然,各有其可肯定的一面,互相包涵。”
他又说:“人都是要死的。我怎能断言,留恋生命不是思想迷误?我怎能断言,害怕死亡不就像小孩离家,在外多年,忘记回故乡?从前丽戎国有个艾家庄,庄主女儿生得漂亮。国破庄亡,她被押往晋国,当了女俘,天天痛哭,泪湿裙裳。后来被老国王看上了,娶做小妻,是为丽姬。丽姬陪伴老王,睡三面雕栏之软床,吃六畜九牲之嫩肉,回想当初的蠢哭,她好后悔哟。我怎能断言,那些死者不后悔当初的祈求活命呢?”
他又说:“人生无常。有一夜,梦饮酒,好快活,哪知早晨醒来大祸临门,一场痛哭。又有一夜,梦伤心事,痛哭一场,哪知早晨醒来出门打猎,快活极了。做梦时不晓得是在做梦。梦中又做了一个梦,还研究那个梦中梦是凶还是吉。后来梦中梦醒了,才晓得那是梦啊。后来的后来,彻底清醒了,才晓得从前种种经历原来是一场大梦啊。蠢人醒了,自以为真醒了,得意扬扬,说长道短,谈什么君王尊贵啦牧夫卑贱啦那一套,真是不可救药的顽固哟。你老师孔丘,还有你本人,都是在做梦,自己不晓得。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也是梦中说梦话啊。所谓吊诡,亦即悖论,这就是了。这个悖论,我也没法解释明白。到遥远的将来,一定会有一位大智大慧,他能说个一清二楚。”
他又说:“辩论无用。假设我长梧子和你瞿鹊子辩论,你胜了我,我败给你,你真是对的吗?我真是错的吗?我胜了你,你败给我,我真是对的吗?你真是错的吗?我们两人,有一人是对的,有一人是错的吗?或许我们两人都是对的吗?或许我们两人都是错的吗?我们两人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互相看不清对方,互相不理解对方,所以才辩论。第三者看我们,但见两团黑雾。我们请什么样的人来裁判是非呢?请观点跟你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你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和你都不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和你都不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和你都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和你都一样了,怎能裁判呢?如此说来,我们两人,再加上第三者,依旧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谁都看不清谁,谁都不理解谁。第四者看我们,但见三团黑雾。要不要请他也来呢?”
他最后说:“哗声大吵,互相对立,双方只说不听,等于没有对立,还辩论什么呢?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和是非吧,用变化发展的观点去容忍是非吧。请勿白吵了,珍惜年华吧。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和是非,此话怎讲?是非啦对错啦皆不是绝对的。是里有非,非里有是。对里有错,错里有对。你的是,若真是,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我的非,你还辩论什么呢?我的对,若真对,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你的错,我还辩论什么呢?忘掉天年,齐观生死。忘掉仁义,齐观是非。请畅游于永恒,请皈依于永恒。”
(流沙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