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有心得。有的想到宇宙诞生之前,说那时候空虚无物,混混茫茫。这已达到冥思的极限了,到顶点了,不可能超越了。又有的只想到宇宙诞生为止,说那时候万物有了,人也有了,但是尚未发生认识活动,主体与客体谁也分不清,日子过得蒙蒙昧昧。还有的只想到人与其他动物分道扬镳为止,说那时候人已开始认识世界,能区别主观与客观,能划分万物了,但是尚未想到这里面有什么谁好谁坏、谁长谁短、谁是谁非的问题。最后——这不是哪个智士想出来的,而是历史事实摆在那里——人类社会臻进文明,是非问题爆发出来,到处吵得一塌糊涂。是非成为社会性的严重问题,人就不肯顺道而行,道就被亏损了。道的亏损,如日月的亏食,被阴影遮住,使人间晦暗。亏损了道,成全了蒙蔽,使人心糊涂。本想弄清是非,结果竟是这样。
真有成全与亏损吗?真无成全与亏损吗?有成全与亏损,那是昭文先生弹琴的结果。手挥五弦,成全的是乐曲,亏损的是乐音。无成全与亏损,那是昭文先生不弹琴的结果,自不用说。
乐师昭文的琴艺,盲人师旷的杖技,智士惠施的辩才,堪称三绝,久负盛名,近年载入书籍。他们三位逞能扬己,恃才傲物,不但不肯迎合时尚,倒去纠正业友,改造听众,总之热衷于证他人之伪。那些人不可能认识到自己有伪,他们三位硬要去证,结果如何呢?倒让我想起了超级辩才公孙龙。他老先生由于发明一项公式“1块石英石=1块坚﹢1块白﹢1块石”而名满天下。他热衷于演说这项公式,用来证明他人之伪。结果证而不明,使人脑袋发昏。老先生自己到死不醒悟,还坚信自己在逻辑学方面有伟大发明。回头再说昭文先生,弦上弹完一生,琴艺传给儿子。儿子同老子一样,逞能恃才,总想证他人的琴艺之伪。结果还是一辈子白弹了,没几个弟子习昭氏琴艺。这也算有成就,庄周我也敢说有成就了。但是,这样高超的琴艺还不算有成就,世界与我就休想有任何成就了。所以那些心怀是非成见,嘴开酒器龙头,滔滔不绝,狠证他人之伪的先生们,被圣人察觉了,就得除掉,像除掉昭氏父子那样,用悠悠的岁月悄悄地除掉。所以达观的智士,不去纠正谁,不去改造谁,闭嘴不开酒器龙头,一心皈依起码常识,用无为去证明证伪爱好者之伪。
(流沙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