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的子綦先生家住在南城郭,人叫他南郭子綦。他出身楚王族,是清高的学者,喜抽象的思考。那天他在炕上坐着,双手撑颊,两肘靠在炕桌边上,仰望窗外天空,长声叹息。看他那萎靡状,似乎灵魂脱离了躯壳,忘却了自身的存在。他的学生颜偃,又名子游,这时候在炕前立正侍候,见他精神状态这般沮丧,便问:“出了啥事哟?坐功要求身姿若枯树,老师怎么心态也若死冷的灰烬了啊?今天你坐功同昨天迥然不同了啊。”
子綦说:“聪明的偃,你问得好,有进步了。昨天我坐忘外物的存在,今天我连自身的存在也坐忘了。你已经看出来了吧?我是示范给你看的。坐功,有低阶段的坐功,有高阶段的坐功。坐忘,有浅层次的坐忘,有深层次的坐忘。这些差别,打个譬喻说吧,正如音响有不同的三种:第一种是人籁的音响,亦即人工吹籁箫发出的音响;第二种是地籁的音响,亦即除人工以外的大地上的万物吹籁箫发出的音响;第三种是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界的规律吹籁箫发出的音响。你听惯了人籁的音响,未必有兴趣去听地籁的音响;你听见了地籁的音响,未必能想到里面存在着天籁的音响啊。”子游说:“敢请老师指点明白这三籁的模样。”子綦说:“空间嗝气,人察觉了,说这是风。风,不吹则罢,一吹,大地万物窍孔因灌满而打破沉默,一个个拼命地吼叫起来。山间林木葳蕤,有那些腰身百围的大树,树梢刮得哗啦啦响,你总不至于听而不闻吧?大树身上有各式各样的洞穴,七窍八孔,像鼻子的,像嘴巴的,像耳朵的,像卯眼的,像牲圈的,像碓臼的,像洼池的,像堰塘的,全被风灌满了,拼命吼叫,使人吃惊。听呀,树上何来瀑水冲激?枝间何来响箭横飞?谁躲在树冠内喝骂?谁藏在树背后吮吸?树东,谁在呼喊?树西,谁在号哭?是谁在树根悄悄悲叹?是谁在树腰嘤嘤哀啼?这一帮隐身的怪魅,仿佛在抬重物,前面唱嗨嗨,后面唱嗬嗬。风小小声应,风大大声和。强风渐渐弱,弱风渐渐止。大树的洞穴,那些七窍八孔,因气虚而喑哑,不再拼命吼叫。洞穴当初吼叫时,树枝刮得摆摆又摇摇,袅袅是轻轻摆,荡荡是狠狠摇。你总不至于视而不见吧?”
子游说:“懂了。人籁是管乐器,地籁是万物的窍孔。敢问天籁的模样。”
子綦说:“风吹万物,由于窍孔有各式各样的,发出的音响也就有各质各色的。风不能想吹便吹,想强便强,想弱便弱,窍孔也不能想吼叫便吼叫,想喑哑便喑哑,想发出怎样的音响便发出怎样的音响。空间嗝气成风,风吹窍孔成响,原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有谁在努力争取,纯属自然界的规律起作用的结果。你总不会真的以为有谁在那里拼命吼叫吧?所以,听见地籁的音响,你若能认识到这是自然规律在起作用,灵耳便能听见那里面存在着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规律吹籁箫发出的音响了。”
(流沙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