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也是写小动物的文章,但与前一篇不同,是比较客观地写蜘蛛,而不是借之来写人的。前一篇是文学性的散文,作者用独特的情感同化了对象,用人的心理来代替蚂蚁。这当然是不科学的,但却很艺术、很生动。《蜘蛛》则不同,虽然也用了许多情感性的话语,但对蜘蛛的描述,却是客观、科学的,至少没有为了审美情感牺牲太多的客观性。
文章开头的五个自然段,就和文学性散文的写法不同,不是抒情和描写,而是说明蜘蛛躯体的特点,其身体就是为了战斗,不但是为了和异类战斗,还是和它自己的同类。文章相当系统地说明:它的头覆盖着坚硬的甲胄,躯体裹着柔韧的皮壳,腿末的强壮可与龙爪相比,脚爪之长如同长矛,它的眼睛、嘴巴都带有武器的特点。
除了这身体以外,还有它织的网也具有武器的功能。作者用非常准确的语言,说明了蜘蛛织网的程序,先吐出汁液粘在墙上,然后拉出丝来,从墙的一端到另一端,接着把丝拉紧。如此这般,先是几条经线,再是几条纬线。而且说明每一端固定在墙上的线都有黏性,在破损的地方还以双线加固,“有时甚至织成六倍粗的丝线来加大网的强度”。这样的写法,与抒情性散文的写法最大的不同,就是对过程、性质、功能的表现不厌其烦。像“织成六倍粗的丝线来加大网的强度”这样带着准确数据的句子,是文学性散文所不取的。在马克·吐温的文章中,描写蚂蚁搬运的死蜘蛛,“其重量足抵蚂蚁的十倍”,所有这些都带着估计的性质,没有人会从数学的准确性考察其准确与否。如果这样的例子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那么,请看下面这段马克·吐温对蚂蚁运动不讲效率的搬运所作的比喻:
有如我们背一袋面粉从海德堡去巴黎,却绕道攀登斯特拉斯堡的尖塔一样。
一望而知,这是很夸张的,因为蚂蚁的爬行,充其量也不过是几公尺而已,从德国海德堡到巴黎是直线,而绕到斯特拉斯堡,多走的路则有上千公里,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种文学的手法对调动读者的想象来说,很有冲击力。但对于科学性说明来说,是不恰当的。科学的数据与夸张无缘。在诗歌中表达感情的数字,都是靠不住的。例如“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为什么一万里下雪,只有一千里结冰,问这样的问题,是傻气的。但是在自然科学中,尤其是物候学中,就可以对李颀的“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阴长”加以考究,为什么四月大麦就发黄了?这是阴历和阳历的差异,还是唐时的气候和今天有不同?再说当代的枣花开在什么时候,是在黄河以北,还是在淮河以南?都是科学家思维精密所必不可少的。
思维精密,自然有它的好处,但是也有它的坏处,那就是越是精密和复杂,也就越是不生动。最精密的表述无过于数学、物理、化学的定律了,但最枯燥的也是这些定律。因而,如果这篇文章仅仅满足于此,它就是一篇追求精确的说明文,读者是不会有兴趣读下去的。但从下面的行文来看,文章又用了相当感性的描写,记叙了个人观察的经历,这样就不完全是说明文体,而是带上了形象的特点,这种二者结合的文体,通常叫做科学小品。科学小品的特点,就是允许用一些文学语言,带着某种形象性,甚至有些感情色彩来进行描述。但在根本性质上,它必须是客观的,以不违背科学的客观性为限度。
接下去作家就以记叙他个人的经历为主了。
他看到了蜘蛛织一张网要花三天工夫,这是很科学的。又发现另一只没有网的大蜘蛛前来霸占,两只蜘蛛之间发生了搏斗。这为读者提供了知识:并不是每一只蜘蛛都是自己织网的。如果光是这样交代一下,就不称其为科学小品了。作者在描述这种搏斗的时候,用了相当夸张的语言。诸如:“遭遇战”“侵略者”“胜利者”“战术”“堡垒”“休战”“战斗”“反败为胜”“俘虏”等。这些都是人类正规战争的术语,用在蜘蛛身上,显然是错位的。为什么没有影响文章的科学性呢?因为就事情本身(两只蜘蛛相斗)而言并不夸张,只是描述其细节的时候,用了夸张的语言,并没有改变事情的性质。特别是作家在这里,并没有像马克·吐温那样把讽喻的对象从虫子转移到人的心理,在这里作者引逗读者的,只限于人的外部世界(虫子),而不是人的内在情感。
文章用感性的乃至略带夸张的语言,表现蜘蛛之间残忍的争斗。但观察到蜘蛛网到黄蜂后,却没有当作美餐,作者的洞察是:蜘蛛“量力的原则”,对于不能制服的对手,就干脆释放,而且把破损了的网放弃。所有形象的,略带夸张的描写,都是为了这一点相当客观的发现服务的。吸引读者的主要不是作者的情感,而是作者对蜘蛛生存策略的发现。每一次发现,都是某种智慧的胜利。读者在这样的文章里所享受的,不同于文学性文体情感的审美,而是心智的聪慧。
作者带领着读者,经历了几个阶段的发现。一只蜘蛛一次又一次地重新作网,它体内的资源并不是无穷无尽的,到一定的时候就枯竭了,它的生存就不再依靠网,而是依靠隐藏和突然袭击。有时则是依靠霸占其他蜘蛛的网。霸占和反霸占的斗争有时长达三天。这些细节有相当形象的描写,但这种描写完全服从于说明耗尽体内储存的蜘蛛生存策略。在文学与非文学的交织中,读者的兴味被调动起来,继续获得动物科学知识:蜘蛛善于保存体能,当苍蝇落入罗网时,它并不急于吞食,而是等待苍蝇挣扎到精疲力竭时才去捕获。其中所用的词语,如避免引起“苍蝇更大的惊惧”“俘虏奋力逃走”“耐心等待”“俘虏的无效挣扎”“精疲力竭”“玩弄于股掌”“胜利品”等,功能都不过使过程更为有趣。此外,用类似的手段,作者让读者逐渐得知:雄蜘蛛比雌蜘蛛体大,雌蜘蛛如何用网将卵包起,偶遇外侵,为了保护后代,不惜牺牲生命。小蜘蛛在长成以后自己织网,能够在三四天不得食物之时,还能继续长大。但是在老了以后,失去捕食能力,往往就死于饥饿。
所有这些知识,之所以有趣,就是因为它与人类的经验相异,对习惯于以自己的经验来想象生命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想象和智慧的开拓。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作者的用心,凡是与人类相异者均津津乐道,而不是像文学性散文那样把人类的感情赋予动物,作者的行文原则是:凡与人类相类者大抵省略了。
读文章,不但要注意其重点表述的地方,而且要想象出作者省略了的地方。这样才能化被动为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