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劳的蚂蚁》:对蚂蚁"辛劳"的反讽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3 12:21

南帆的《蚂蚁》揭示的是:蚂蚁自以为幸福无比的生活,在居高临下的人看来,是十分不可靠的,就在它得到一点食物乐不可支时,致它毁灭的危机随时可能爆发。这里的蚂蚁,显然是南帆充满理性智慧的心灵反照。马克·吐温的这篇《辛劳的蚂蚁》显然是另外一种心灵的反照。

这个美国作家笔下的蚂蚁,另有一种针对性。他指出,对于蚂蚁,在人们的头脑中有一种现成的共识,就是十分辛劳。本文的题目就是《辛劳的蚂蚁》,如果和世俗的共识完全一致,作者就没有必要写这篇文章了。对于蚂蚁的辛劳,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文章和寓言,作者之所以要写蚂蚁,就是因为发现了世俗之见中包含着许多谬误。蚂蚁并不像天主教学校的教科书里所写的那样整日辛劳,“为冬天储存什么食粮”。如果作者把自己的任务仅仅规定为纠正这一点误解,当然也是可以写成文章的,但那将是科学小品。本文的全部趣味,并不严格地遵循客观观察,与科学普及小品相异。

《辛劳的蚂蚁》:对蚂蚁"辛劳"的反讽

作者从一开始,就带着和常识唱反调的特点,号称观察后得出的判断都相当极端:“我好像始终没发现一个活蚂蚁比一个死了的更具有些微理性”,接着就把蚂蚁说成“欺世盗名之徒”。虽然在表面上,他摆出了一副具体分析的姿态,承认蚂蚁是辛劳的,还声明他指的是普通的蚂蚁,排除了特别神奇的蚂蚁。这好像很讲究全面分析,绝不以偏概全。但他的主旨恰恰是,指出这种世界上最卖力的动物又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动物。它的辛劳,它的卖力,它的顽强,都毫无意义。它搬运远远越过它体重的东西,并不是为了储存到自己的窝里。它们只是为搬运而搬运,没有目的,没有成效,但是坚持搬运不止。

显然,作者用尽一切笔墨都在强调蚂蚁的愚蠢。光是揭露蚂蚁的愚蠢,可能还是一篇很严肃的科学小品。不过,全文风格并不客观冷静,充满了轻松、诙谐及幽默感。蚂蚁的无效劳动,虽然是愚蠢的,但并不是可恶的,也不是可恨的,而是在可笑中带着可爱。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文章强调了蚂蚁辛劳和徒劳之间显而易见的荒谬。

文章前面写一只蚂蚁搬运的东西是很沉重的,比它的躯体大六倍。后面的一只,马克·吐温用很通俗的比喻这样形容:在二十分钟内所从事的劳动,其分量相当于一个人将两匹各重八百磅的马绑在一起,扛着它们越过一千八百英尺的光滑的大圆石,攀登了一座像尼亚加拉河上的悬崖顶。再从那里跳下去,登上三座塔尖,每座塔高一百二十英尺,然后卸下两匹马放在一个毫无掩蔽的地方,也不用人看守着,就一径走开,又去干另一件莫名其妙的傻事。如此辛劳并不是为了储藏食物,完全是“白白浪费”。而搬运的方向,又和蚂蚁的窝背道而驰。搬运的方法,又是极其笨拙的。

可是蚂蚁又十分执着。遇到障碍,如卵石,它不是绕过去,而是倒退着向上把东西往上“拽”。在艰难攀登之中,又是“扯”,又是“拉”,又是“拖”,又是“掀”,又是“爬”,又是“攀”,总之是反复地、顽强地折腾。作者用了这么多的动词来强调它的愚蠢还不过瘾,又来了一个总结性的比喻:

它做这样聪明的事,有如我背着一袋面粉从海德堡去巴黎,却绕道攀登施特拉斯堡的尖塔一样。它爬到了上面,发现那地方不对头,于是它随便浏览了一下风景,接着,或者是爬了下来,或者要滚了下去。然后再一次出发——这一次仍像往常一样,又朝一个新的方向走去。

这个比喻以显而易见的荒谬,把蚂蚁的笨拙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是,读者感到的仅仅是蚂蚁的笨拙吗?仅仅是蚂蚁的弱智吗?好像不完全。在蚂蚁的笨拙中,似乎并不完全可笑、可悲、可怜、可恶、可恨,其中还有一点可叹、可爱、可欣赏的成分。为什么呢?因为它十分认真、十分执着、十分投入、十分顽强、十分天真,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它的这份执着、真诚和它的笨拙、专注形成了反差,构成了荒谬,隐含着作者的优越和宽容,引发了读者的同情和会心的微笑。

《辛劳的蚂蚁》:对蚂蚁"辛劳"的反讽

这种对荒谬的同情和宽容,是幽默感的特点,但是幽默感是有分寸的。愚蠢行为往往是有害的,马克·吐温在这里,却把害处限定在对蚂蚁自身,后果并不严重,就有了喜剧性。如果后果严重了,如蚂蚁跌断腿送了老命,污染了环境,毒死了人,就不是幽默,而是悲剧了。既没有严重的后果,又愚蠢得十分执着,就比较可笑和可爱。这种执着,达到一种忘我的执着。马克·吐温笔下的同情显然并不限于蚂蚁,而且隐隐透露出人的心理特点:“它气愤地跳起来,踢去衣服上的尘土,向手上啐一口,恶狠狠地揪住它的捕获物……把它向前推,然后又掉转了屁股。”这显然超越了蚂蚁的行为,是对某种傻里傻气的人的调侃了。在这一点上,马克·吐温很舍得用笔墨:

这时候它拭去脑门子上的汗,揉了揉胳膊和腿,然后,仍像以前那样狂奔疾走,又漫无目标地赶它的路去了。它穿过许多曲曲弯弯的地方,后来又碰上了原先的捕获物。它已经忘了以前曾经见过的这玩意儿。它四面望了望,看哪一条是不通往自己穴里的路,然后抓住了它捕获的东西,沿那条路出发。它重复了原先那些雷同的经历,最后它停下来休息。

从这里,我们是不是感到了舞台上喜剧角色的某些特点,十分笨拙,又十分天真,傻乎乎、死心眼,一错再错,“死不悔改”?这种傻劲,不但表现在自我折腾上,而且表现在同类的交往中。两只蚂蚁合作搬运,但方向却相反。就是商量讨论,也无济于事,结果是“上了火”,互相埋怨、责备、打架,“揪成一团”“咬对方的下巴”“在地上打滚”,两只都受了伤,但是没有产生仇恨,很快又言归于好,这就显出善良了。蚂蚁的善良,也显出了马克·吐温的善良,他不让蚂蚁有一点邪恶。接着蚂蚁又像原先那样“痴呆”地工作。结果仍然是一事无成,汗流浃背的蚂蚁们,终于分道扬镳。

《辛劳的蚂蚁》:对蚂蚁"辛劳"的反讽

马克·吐温反对把蚂蚁神圣化,他把蚂蚁写得很不堪。没有判断力,不能分辨好吃的和不好吃的。“它那装模作样的勤劳,只能说明它是爱好虚荣”“显而易见的骗徒”,在生物学上,这一切是不是有充分的根据,已经不重要了。马克·吐温实际上是借题发挥,他要表现的完全是对人的讽喻。这种讽喻,令人想起那些做着蠢事又专心致志、自我折腾又洋洋自得的人。这样的精神状态,从根本上来说,并不是蚂蚁的,甚至也不是某些智力低下的人们的,而是包括马克·吐温在内的,人类共同的弱点。这种弱点,不仅是可笑的,而且是可爱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样的文章,以幽默的笑开阔人的心胸,超越单纯的实用理性,从审美的情感价值来看待人,不但能够欣赏人的优点,而且对人的缺点、毛病、愚蠢也能够欣赏。换一个角度,不从正剧的角度,而是从喜剧的角度,从幽默的视觉来看,人在愚蠢的时候固然是可笑的,但是同时也是可爱的。笑是人与人之间心灵最短的距离,在笑声中,你和看来是愚蠢的人就缩短了心灵的距离,那些在犯错误的,做坏事的,就显出了好玩的一面。喜剧小品演员陈佩斯、赵本山、黄宏、宋丹丹,为什么会得到举国一致的宠爱呢?他们所演的都是些什么角色呢?为生育男孩子把自己折腾得无家可归的流浪夫妇,不高明的小偷,明明是一身痞气还要装英雄人物的人,反反复复卖假货骗人的人,但在喜剧小品中,他们并不显得有多么可恨、可恶,观众暂时从政策法律的角度超脱出来,不是把他们仅仅当作政策法律惩罚的对象,而是为自己情感所困扰的人,人们被他们逗得开心无比,感到他们好玩、有趣,甚至怪可爱的。他们心劳日拙,徒劳地自我美化,为自己的鬼点子而自鸣得意,明明笨拙得要命却自作聪明。在微笑中,人们会联想起周围的人和自己类似的可笑和可爱的经历。

艺术的审美价值就是心灵的解放,人生充满了愚蠢和徒劳。我们在笑他们的时候,从他们的善良和邪恶中,感到人类普遍存在的某种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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