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则寓言。有曲折的情节,有人物的心理,有突变的因果,但为什么不是小说呢?因为如果是小说,人物就应该有个性,有个人的特殊性。本篇虽然有情节和人物,但这个人物有没有个性呢?
我们来看看这个人物的心理线索,大致可以分为如下几个阶段:
1. 起初,他很贫困。他辛勤劳动,养家糊口,却没有自己的土地。他的目标是有自己的土地。
2.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终于买到了五十公顷土地。他买地的目的,是维持自家的生计。“如果没有自己的土地,生活根本无从谈起。”
3. 他变得小康以后,对生活得更好的前景“充满了渴望”,于是他搬迁到一个新地方,“生活比以前强了十倍”。但是他并不就此满足,他想拥有更多的土地。他开始变得有点贪婪了。
4. 他来到巴什基尔买地。这里的地更便宜,他一天之内所能到达的最远点,只要能够回到原地,他所经过的面积都属于他。这时,他所需要的土地,就不再是他的生计所需,甚至也不是他维持小康的必要,而是满足他越来越膨胀的贪欲。耗尽生理的能量以后,他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土地。但是,他却死了。
作者的笔墨,完全用来描写欲望逐步膨胀的过程。这种欲望,起初是为了维持生计的实用目的。在达到足够的保障以后,虽然也曾有过满足的感觉,但是贪欲却无休无止地膨胀,以超越生计需求为特点,直到贪欲极端膨胀,终于摧毁了生命。
这情节的主人翁是一个人,但是这种心理却不是个人的,而是代表普遍的人性。作者描述贪欲膨胀的递增,并没有引起多少矛盾,没有让任何一个亲近的人与之发生矛盾而拉开心理距离,因而,并没有显示出不同人物各自不同个性的逻辑。这样,我们就有理由说,这不是小说,而是一篇寓言。
我们读过的《皇帝的新装》,和本文就有些相似。尽管《皇帝的新装》有众多人物,但是人物并没有个性。这一篇则更是如此。它揭示的,是人的贪欲永远没有止境。欲望本来是为了人类的生存而起,但欲望的膨胀却脱离了人类生存的基本目标,当它膨胀到极端,则导致对人类生存的危害。
这篇寓言最为精彩的地方,有三个方面:
首先,是作者的构思。一是他把这个主人公设计为一个贫苦农民,而不是一个富贵人士,其意旨就在于,导致人物死亡的贪欲,并不仅仅存在于富人心中,而且存在于穷苦人的心中。这是人类在心理上的共同弱点。二是他让这个农民的贪欲毫无障碍地实现。这就说明,作者的目的不在揭示贪欲造成的争夺、罪恶等方面。相反,一切贪欲,都是面向大自然,面向原始的、土地私有观念很薄弱的群体。在这样的构思中,贪欲没有引起矛盾,一方面人有贪欲,一方面自然却没有。这样,主题就单纯化了,这就有利于揭示人类心灵普遍存在的、而不是社会阶层之间不同的贪欲。作者的笔力集中在拥有了比维持生计多十倍的土地之后,心理有了这样的变化:
即使在这里生活他也不满足。他想种更多的麦子,但是苦于自己的土地太少。
“如果这些土地都属于我,该有多好啊。”帕霍姆想。
从无可厚非,到略显过分,再到导向贪婪的过程是渐进的,没有矛盾冲突。有了十倍于以往的土地,他又想得到“比现在多十倍的土地”。贪婪与进取之间,距离并不遥远。其间的渐变性,使人们不易觉察自己在从求生走向毁灭。
其次,这种邪恶的贪欲,并不是一下子就显出可恶、可笑、可悲的,而是有发展、变化、转化过程的。主人公原来也是善良的,在转化的过程中,有时也富有农民对土地的朴素热爱:
于是他也成了一个地主,耕种自己的土地,在自己的土地上晒干草,砍自己的树,在自己的牧场上放牛。当他去耕地或者察看庄稼、草地的长势时,心中充满了欢乐。那时生长的青草与盛开的鲜花在他看来都与众不同。
这是作者和读者都可以同情的地方。这种贪欲的丑恶成分在哪里呢?作者并没有刻意写他的贪婪导致对长工和家人的苛待或冷酷。作者要强调的,是只给自身带来致命损害的贪欲。这种恶,不是奴役他人的恶,而是一种自我奴役的恶。当他感觉到自己难以承受疲劳时,他有过思想矛盾。他不敢休息,他睡意沉沉,他自甘受罪。因为他想:“现在受一小时的罪可以换来一生的幸福。”在这过程中,他有过“太贪心”的自责,有过“疲劳而死的恐惧”“害怕死亡”,但是他并未适可而止。读者看到的结局是他没有走向幸福。与其说他死于疲劳,不如说他死于自己不可克制的贪婪。
文章在最后,对人类贪婪的悲剧,不是一味地批判揭露,而是流露出温和嘲讽的情调。作者所写巴什基尔人的买地规则,其实就是一种游戏。这种游戏的矛头是指向人内心的贪婪的。占有欲越大,既带来越多的土地,又带来越大的危机。其中隐藏着对贪婪者的嘲弄。作者如果仅仅是严峻的批判,则完全可以让这个过度贪婪的农民,最后回到原来的起点,彻底失败。但是,作者让他处于尴尬的两难之中。选择让他的“梦想”落实(走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以后,获得了他所追求的土地。但是,作者又让他在获得胜利的时刻死去了。这样就构成了强烈的反差:一方面是广阔土地的获得,一方面是生命代价的付出,使得这样的获得变得毫无意义。当然,这个农民的家人可能因此而占有了这么多土地,但是,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来说,这样大量的土地,其意义何在?作者用了这样几句话来表现:
他的仆人捡起那把铁锨,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帕霍姆埋在了里面。帕霍姆最后需要的土地只有从头到脚六英尺那么一小块。
无限的占有欲和六英尺之地的反差,是如此巨大。死亡的巨大代价,使贪婪变得渺小而可笑。这样可笑的,甚至可以说有点黑色幽默的结尾,包含的意味是非常丰富的。从这里,我们可以感到作者所讽喻的,不仅仅是这样一个农民实际所需的有限和贪欲的无限,这个矛盾,正是人类心理的共同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