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有一个梦想》,不少教案都把教学目标定位在:第一,整体感知全文,把握情感脉络。第二,体会演讲词激情飞扬、极富感召力的语言特点。第三,感受马丁·路德·金为民请命的战斗精神和反对“以暴易暴”的远见卓识。
这样的教案所提出的问题,基本上还是在表面上重复课文。如“我有一个梦想”中的“我”指的是谁?不仅仅是马丁·路德·金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的黑人同胞。从一开始演说,作者就说的不是个人,而是全体美国黑人。再如,哪些段落是作者的梦想?这也不是问题,因为文章中有直接、反复的表白。教师提示在18—26自然段有六个“梦想”。再如,哪些段落是他产生这个梦想的原因?答:1—7自然段。接着是,他以怎样的方式来实现这个梦想?答:8—17自然段,非暴力斗争方式。很显然,这样的对话,其实是变相地概括段落大意。因为教师已经把段落大意归纳出来了,学生除了迎合教师的结论以外,根本没有主动提出问题的空间,只能处于被动接受状态。最后,教师据之总结出本文特点:思路新颖、清晰,结尾引人深思、令人振奋,影响深刻。所谓的特点,根本就算不上特点。如果仅仅是这样,这个演讲就不可能上升为美国一百年中划时代的经典。
教师的一系列问题和答案,都是明摆在文章中的,对学生来说并不是问题。要成为真问题,起码是对学生初始感知有所触动,有所冲击,本以为一望而知,实际上可能一无所知的。仅仅从文本表层去作形式逻辑的段落大意划分,不提出突破表层感觉的真问题,是不可能把握情感脉络的。文本是天衣无缝、水乳交融的,而情感的脉络则是潜在的、隐性的。提出问题就是要突破有机的表层,进入深层。问题在哪里?其实就在文本内在的矛盾中。
文本开门见山就提出,一百年前颁布解放黑奴宣言,强调黑人与白人平等自由,于法有据,理所当然,落实应该天经地义,关键词是“一百年前”。第二段把“一百后”强调了四次。黑人仍然在“种族隔离的镣铐和种族歧视的枷锁下”备受压榨。一百年前的理想和一百年后的现实,形成了“骇人听闻”的矛盾。
问题要真实和深邃,就要揭示出潜在的矛盾。情感的脉络隐藏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理想的合法性和现实的不合法性,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对于合法性,用了感情非常强烈的定语:“伟大的美国人”“希望之光的硕大灯塔”“结束漫漫长夜禁锢的欢畅黎明”。对于不合法性,也用了情感非常强烈的形容语:“蹒跚于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的枷锁”“物质繁荣瀚海的贫困孤岛”“向隅而泣”“流离漂泊”“骇人听闻”。对比的强烈,表现了情感的强烈,要把握“情感脉络”就得从这里开始。
这是情感脉络的“脉头”。对比的强烈性贯穿于文本后面几段:从“共和国的缔造者”“宪法和独立宣言的辉煌篇章的气壮山河”到“空头支票”,一百年之久,二十五万人之众,兑现支票的可能之微,都为了反复强化情感。
有些教案,感觉到了文本“排山倒海的语言气势对听众的震撼力”,甚至还涉及了“作为演讲词理论性与艺术性、鼓动性与形象性有机结合”,可惜的是,几乎没有一个把“演讲词”的特点落到实处。原因是,几乎毫无例外地把演讲和散文混为一谈,一味“揣摩朗读贯穿教学始终”。
殊不知朗读(包括朗诵)和演讲有根本的区别。演讲和一般朗读的不同在于:第一,演讲者和听众处于同一现场,有交流的现场性,直接性。因而情思必须聚焦,起码要抓住绝大多数听众的注意,即使有百分之十的听众精神不集中,也可能影响到其周围的百分之十,导致现场情绪涣散。效果是立竿见影的,需要现场见机调整,事后不管多高明的修改,脱离了现场也于事无补。第二,演讲者听众的双向互动。朗读(和朗诵)作品的作者和听众在不同现场,是非现场性的,文章是单向传输的。演讲的成功并不完全取决于演讲者,而且取决于听众,氛围是双向共同创造的(详后文)。特别值得提出的是,马丁·路德·金当时所面临的现场,有二十五万人之多。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命运,带着不同的喜怒哀乐前来,演讲在一开头就必须把这些不同的情感统一起来,让他们暂时忘记各自不同的一切,在一个焦点上凝聚起来。不明于此,一味依赖朗读,其实是盲人骑瞎马。
明确了这一点,才能真正理解马丁·路德·金为什么开宗明义,抬出“一个伟大的美国人”,对于二十五万人来说,游行的出发点是林肯纪念堂,点出了这些,就是突出了现场感。显然,他可能还觉得不够感性,接着特别点出了“今天我们就是在他的雕像前集会”,现场感的形象化强化了现场氛围。一些老师感到了演讲的“鼓动性”,却不知鼓动性离不开现场感。美国卡内基演讲术认为,演讲一定要准备,但不能事先完全准备好。事前准备好的,就不是现场的。念讲稿肯定失败,就是因为稿子挡住了眼睛,而眼睛是灵魂的窗子,是现场交流的重要通道,把唯一的窗子关上,一些随大流而来的消极分子肯定就会注意力涣散,控制不住消极听众的注意力,会造成会场的骚动。把听众的注意力集中到演讲的思想焦点上来还不够,更重要的是集中到所有的人有目共睹的感觉上来(林肯塑像)。有了这种共同的感觉,思想才可能凝聚起来,构成热烈的,甚至狂热的氛围,产生鼓动性的效果。许多教案都强调要把握演说的“情感脉络”,却忽略了情感的特点,所谓情动于衷,所谓感动、激动,关键都在于动,就是情感从一种状态转换到另一种状态。而鼓动性和煽动性,都是动,指的是情感从低到高,达到顶点,叫做高潮。
鼓动性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正面的,如开头对林肯的赞扬,二是负面的,也就是接着而来的“空头支票”,这是很尖锐的,用了相当口语化的词汇(bad check),是很粗率的,在美国开空头支票就是没有诚信,是很不名誉的做法。但是,他指出这张神圣的支票是林肯开的,而百年来美国政府使之变为“空头”。从这个暗喻再引申出第二个暗喻——“资金不足”,把百年来的美国政府暗喻为破产的银行,这在美国是相当严峻的指斥。这就叫做鼓动性,甚至是煽动性,但用了相当文雅的书面语(insufficient funds),在修辞上把委婉和尖锐结合了起来。这就把鼓动性、煽动性适当节制了,接着,顺理成章地引出了正面的暗喻:“决不相信正义的银行会破产。”又把现行政府和百年政府作了区分,你的银行是“正义的”,而且有着“巨大的机会宝库”,应该是不会破产的。本来开头已经说过,诺言不可信,但那是过去,而现在,我们还是相信你们,支票会兑现的。接下去,情绪化的语言转化为第一个结论,这个结论可谓大笔浓墨,用了几个复合的句组,从正面说要提醒美国现在是“非常紧迫的时候”,从反面说,不能冷静下来,搞渐进主义的等待。然后用三个相当华丽的比喻,甚至动用上帝的名义来形容这个紧迫性。不但如此,而且带着警告性的严厉,漠视迫切性和“低估黑人的决心”的后果,“对美国来说,将是致命伤”。
1963年并不意味着斗争的结束,而是开始。有人希望,黑人只要撒撒气就会满足;如果国家安之若素,毫无反应,这些人必会大失所望的。黑人得不到公民的权利,美国就不可能有安宁或平静;正义的光明的一天不到来,叛乱的旋风就将继续动摇这个国家的基础。
把“叛乱”这样的字眼拿出来,那就意味着是暴力,就意味着动摇美国根基。这样思想和情感的脉络就达到了第一个高潮。
许多教案都强调了这篇演讲中“非暴力”思想的伟大,但没有看到,马丁·路德·金的非暴力不是绝对的,它和暴力在一定条件下可能转化。看不到这一点,就不可能理解马丁·路德·金“非暴力”思想的深刻。事实上,马丁·路德·金在策略上有精致的考虑。这次大游行,乃是对两个月前肯尼迪当局提出的“自由民权法案”进行群众性的支持,事前他和其他黑人领袖决策:演说要尽可能保持平和克制(to keep their speeches calm),避免挑动“公民不服从”(civil disobedience)或者“公民抗命”情绪,故在语言上回避了他在1960年对美国有色人种进步协会(NAACP)以《黑人和美国人的梦》为题的演说中的一些尖锐语言,如“显而易见,白人优越主义分子践踏了这个梦,而我们的联邦政府以其冷漠和虚伪表现出对这个梦的惊惶失措,从而背叛了这项正义的事业”。尽管如此,联邦调查局(FBI)还是把他当作“美国最主要的敌人”。而另一方面,在当时的黑人群体中,具有相当明显的暴力倾向。就在他这篇演说发表引起轰动之后,激进的黑人领袖马尔克姆·X(Malcolm X)还谴责他的演说“太妥协了”“光是听到压迫者和愤怒的革命者光着脚在睡莲叶子垫上,念着福音,弹着吉他,唱着‘我有一个梦想’”。正是因为这样,马丁·路德·金特别提醒,在斗争过程中,不能容许“抗议蜕变为暴力行动”,不能“为了满足对自由的渴望而抱着敌对和仇恨之杯痛饮”。还原到历史语境中去,就不难看出马丁·路德·金的智慧:在极端的暴力反抗和极端的反动压制思潮中间,找到最佳的平衡策略。这种平衡的睿智就在于不能以全部白人为敌,而是把广大白人争取到自己这边来:
但是我们却不能因此而不信任所有的白人。因为我们的许多白人兄弟已经认识到,他们的命运与我们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他们今天参加游行集会就是明证;他们的自由与我们的自由是息息相关的。我们不能单独行动。
但是,这种策略仅仅是政治性质的,马丁·路德·金不满足于此,而将之提升到精神的崇高上去:“必须永远举止得体,纪律严明”,应该“升华到以精神力量对付物质力量的崇高境界中去”。
严格从文本分析,和情感的第一个高潮相比,这里出现了一个转折,不再是激情的强烈鼓动,而是相对冷静和理性了。应该说,这是情感脉络的一个起伏变化。
在情感的脉头,他向林肯致敬,但是却没有采取林肯在葛底斯堡演说的风格。林肯的风格是简洁、朴实,通篇都是平静的陈述,只在最重要的结论部分用了排比,却不是词采华赡的句子的排比,而是没有并列形容词的介词结构(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可以说精炼到不能再精炼的程度,孙中山将之传神地翻译成并列的句子“民有、民治、民享”。林肯的演讲之所以能够这样平静,是因为现场情况的不同。南北战争胜券在握,林肯的演说发表在为双方战死者安葬的典礼上,聆听者怀着哀悼的深思。而马丁·路德·金面对的是群情愤激的人群。诺言一百年来未曾兑现,人们拒绝冷静下来,不能忍受渐进主义的等待。故他在理性的转折以后,仍然采用了激情和华彩的语句进行鼓动。这种鼓动,很快变成了抒情,而抒情的逻辑只能是极端的,情感的分量是在排比句中叠加的,实际上让抒情变成了煽动:“只要密西西比仍然有一个黑人不能参加选举,只要纽约有一个黑人认为他投票无济于事,我们就绝不会满足。不!我们现在并不满足,我们将来也不满足。”他还特别点明南方黑人聚居的密西西比、阿拉巴马、南卡罗来纳、佐治亚、路易斯安那,北方城市中的贫民区,但不管那里黑人的遭遇多么悲惨,也不能陷入绝望。说到这里,他回到六年前他的《黑人和美国人的梦》中去:“我仍然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深深扎根于美国的梦想之中。”这时候,一个黑人歌手马哈丽亚·杰克森(Mahalia Jackson)大喊一声:“把我们的梦想告诉他们。”
在这个歌手的激发下,马丁·路德·金离开了他事前准备好的讲稿,即兴发挥起来,所用的完全是个人化的抒情语言:
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孩子将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优劣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
我今天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阿拉巴马州能够有所转变,尽管该州州长现在仍然满口异议,反对联邦法令,但有朝一日,那里的黑人男孩和女孩将能与白人男孩和女孩情同骨肉,携手并进。
我今天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这就是我们的希望。我怀着这种信念回到南方。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从绝望之岭劈出一块希望之石。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把这个国家刺耳的争吵声,改变成为一支洋溢手足之情的优美交响曲。
“我有一个梦想”不但变成了当场整个演说中最能激动听众的语言,而且变成了从那以后最著名的格言。在1999年对美国学人公共演讲的民意测验中,成为20世纪最佳演说决定因素的,不是那些华丽的形容词和排比句,而是这样平常的口语。成为日后家喻户晓的格言,效果是如此惊人。这究竟是为什么?
首先,这不是一句平常的话语,它来自《圣经》的一个典故,出自其中的《依赛亚书》:“我有一个梦想: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由于《圣经》的神圣性,又非常符合他牧师的身份,这句话就带上了传播上帝神圣福音的意味,基督教国家的广大群众自然喜闻乐见。
其次,这样的发挥,不是事前准备的,而是现场即兴的,不是单向传达,而是双向互动中生成、共创的,不是演讲者个人的智慧,而是演讲主体和听众主体智慧的遇合和建构。听众在这里,就不是被动的听者,也是主动的参与者和创造者,这种互动生成氛围,恰恰是演讲氛围达到水乳交融共创效果的表现,不管什么样的朗读,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氛围,演讲者和听众打成一片,社会地位、文化背景和命运的差距并没有改变,但在现场群众统一的感情交融中,心理距离缩短了,达到浑然一体的程度,不但是演讲者与听众的双向交融,而且是二十几万人之间的交融,实际上是三维交融,情感强度等于原来的三次方,达到某种狂热的程度。此时,演讲者就获得了最大的自由,不管说什么,都会引起全体狂热的反应。马丁·路德·金以惠特曼式的排比,以乐观的狂想,把听众的情绪推向狂热的高潮:
让自由之声响彻每个山冈。如果美国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这个梦想必须实现。让自由之声从新罕布什尔州的巍峨峰巅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纽约州的崇山峻岭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宾夕法尼亚州阿勒格尼山的顶峰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科罗拉多州冰雪覆盖的落基山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加利福尼亚州蜿蜒的群峰响起来!不仅如此,还要让自由之声从佐治亚州的石岭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田纳西州的瞭望山响起来!
让自由之声从密西西比的每一座丘陵响起来!
让自由之声从每一片山坡响起来!
当我们让自由之声响起,让自由之声从每一个大小村庄、每一个州和每一个城市响起来时,我们将能够加速这一天的到来,那时,上帝的所有儿女,黑人和白人,犹太教徒和非犹太教徒,耶稣教徒和天主教徒,都将手携手,合唱一首古老的黑人灵歌:“终于自由啦!终于自由啦!感谢全能的上帝,我们终于自由啦!”
如果以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衡量,或者用一般散文准则来评判,这样宣泄式的排比,可能成为空洞的滥情,有挥霍语言之嫌,但是现场心心相印的氛围,演讲者和听众,听众与听众,三方互相鼓舞,使每个人都成为了情绪的俘虏,汇入心理完全没有距离、情感完全没有区别的海洋。这就构成了情感脉络的最高潮。
许多教案之所以失败,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不懂散文与演说,不懂朗读与演讲的基本区别,以致造成朗读的泛滥。就是对“情绪脉络”有自发的感觉者,真正到了情绪起伏的关键,由于在理论上缺乏自觉却感而不觉,缺乏理性的分析,自发的朗读,不能不给人一种虚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