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为什么叫做“闲话”?“闲”在这里至少有这样几层意思:一是相对于严肃话题而言。什么叫严肃话题?章太炎是革命家、大师级学者、思想家,讲他这方面的业绩,属于严肃话题。这里的闲,就是不慌不忙,从容自如,随意谈谈的意思。二是随意谈谈,又接近漫谈,漫谈还可能是正经的,不过不系统,不全面,态度比较轻松而已。三是这里的闲话,比之漫话、漫谈更为随意。
这一点,作者一开头就花了不少的篇幅作出交代。首先,引用章太炎的弟子鲁迅纪念他的文章:
章太炎死了以后,鲁迅写文章纪念他,首先赞叹的,不是太炎先生的学问,而是他的革命经历。有一段文字棒得让人好眼红,不敢忘记。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本为革命家,后来被认为有点落伍了,到他逝世的时候,大家都习惯于把他当学者,而鲁迅则提醒世人他的革命家本色:“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作者用鲁迅这段文字作引子,目的很清楚,为文的主旨在于揭示为世人所忽略者。世人皆以章太炎为革命家,为学者大师,如果作者同意这一切,文章可能就不值得写了。对于举世闻名的大人物,不写他的学问,不写他的革命业绩,写些什么呢?作者觉得章太炎的性格上有一种特异之处,他把这一点概括为“名士气”。
什么叫做名士气?字典释义为有学术名望,而无心做官的学者,这里引申为有学术名望而不拘小节与世俗礼法者。作者在文中所写都是些小节,其意义自然不及写大事,作者之所以要写,原因就在于:
第一,从这些小事中可以见出大人物的个性和精神风貌;第二,文章表现出一种趣味,既是大人物的趣味,也是作者的趣味。这种趣味,成为本文不可忽略的特点。
窃国大盗袁世凯称帝,章太炎曾拟模仿明朝的方孝孺故事,身穿麻衣、手执方杖、痛哭于国门,以此哀悼共和的灭亡。后来经一帮朋友的竭力劝阻,章太炎才打消这念头。这是一场很好看的戏,此事如果当真的话,它的戏剧性绝不亚于摇着折扇、扇柄上坠着金光灿灿的大勋章,堂而皇之跑去见袁大总统。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从章太炎许多事情中选出了这样两件,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在笔墨上,却不事渲染。这两件事,每一件事都是很富于戏剧性的。对于这样的事情,在一般的散文中,肯定要重点加以描写,值得花一些笔墨的。但这里的文字却简洁得很,除了“扇柄上坠着金光灿灿的大勋章”以外,连一点形容都没有,至于细节则一概省略。作者是挺有名气的小说家,应该有很强的描写功夫,但全文却基本上都用了叙述。
叙述的功夫,很值得我们注意。这篇文章以叙述为主,其特点是简洁、概括,省略了许多细节。例如,“摇着折扇、扇柄上坠着金光灿灿的大勋章,堂而皇之跑去见袁大总统”。如果要描写的话,就可以把总统府的森严,章太炎的随意坦荡,袁世凯的惊讶,周围人的反应一一展示一番,尤其是大勋章本来就是袁世凯赠送的,如能描写一番,肯定有相当的感染力。但作者却并不是偶然地回避了这样的渲染。这是因为作者觉得,不用细节的铺陈,回避多方面的渲染,也可以构成生动的感染力。感染力不一定从丰富的描写中产生,叙述也能动人。叙述的特点和描写不同。描写是在细节上铺陈,铺陈不仅是外部细巧的铺陈,而且是内在情感的夸张。而叙述的特点,首先就是外部细节的简略,其次是情感的收敛。散文以情动人,收敛了情感,是不是可能影响文章的感人力量呢?叙述吸引人的力量不在抒情,不在感情的强调,相反,倒是感情的隐蔽。隐蔽在什么地方?就在故事中。故事中的什么动人呢?当然,章太炎的精神是动人的,不仅是精神,文字也很动人。其动人之处,值得深究。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来欣赏下面这一段,写的是章太炎反对袁世凯称帝,被袁世凯软禁起来的轶事:
囚禁时的章太炎威武不屈,雄风犹在,逢酒则醉,醉了则怒骂,有时干脆在窗壁上遍书“袁贼”二字。这还不过瘾,便在院子里掘树根,挖了一个洞,写了无数诅咒袁世凯的纸条,扔进洞里去烧,一边烧,一边大呼“袁贼烧死了”。
这近乎是孩子的任性游戏。如果纯为孩子所为,应该是很可笑的,但是,做出这样任性的行为的,并不是孩子,而是大学者、大思想家。身份和行为之间如此不一致,就有趣味了,从中可以看出大人物的率性,不管别人怎么看,依然我行我素,好像别人完全不存在。这里简洁的叙述文字,就是以这样的趣味动人。当然,抒情也是有趣味的,但一般地说,是情趣,而这里的趣味,有一点诙谐,可以叫做谐趣。
在叙述完烧袁世凯名字这件事以后,作者插入了一句“更有趣的是”,作者有意把趣味作为贯穿轶事的线索,在这行过渡性的文字中流露了出来。
但是,本文的谐趣并不是世俗的滑稽、低级的搞笑,它包含着深邃的思想,诙谐得有深度,是因为其中有思想的光辉、人格的坚定:
章太炎在世,常被戏称为章疯子,这疯没有任何贬的意思。他被囚时,有人奉袁世凯的命令,送钱给他,他先是一言不发,随后突然站起来,抢过钱往来人的脸上便砸,瞪圆了眼睛大骂“袁奴滚走”。
这就更能说明,本文不借助描写和抒情,之所以能动人,不仅在于趣味,而且在于趣味中有藐视世俗、威武不屈的人格作底蕴。文章后面的两件轶事,更是达到了趣味和思想的水乳交融。不过,也更加突出了章太炎面对朋友比面对敌人任情率性,甚至是十分天真。被囚在狱,意欲脱逃,并购得火车票,同仁知其必败,相劝不成,设宴诱使他纵酒狂饮,并以骂袁为酒令,结果骂痛快了,误了上火车时间,越狱之事遂不了了之。从这里可以看出章太炎既视死如归,又天真烂漫的真性情。在强敌面前是一块铁,而在朋友面前却如一团棉,心灵不设防,朋友正面规劝不成,迂回取道,表面顺之,他就轻易中计上当。其意态之坚定与心眼之单纯形成对比,其诙谐趣味,一片天真,不是为趣味而趣味,而是以生命为趣味,在趣味中见出纯真和纯洁。
作者的文字也值得注意,表现大学者,文章少不得用(包括引文中的)一些书面词语,甚至古文,如:
大诟、包藏祸心、并世、楷范、妄断、是非曲折、谈资、称帝、故事(不是现代汉语中讲故事的意思)、轶事、雄风犹在、礼遇、囚徒、太炎殁、草檄一文、安得、谗言、倒戈、纵饮、大嚼……
文言词语是比较雅致的,但是文章的趣味并不单纯地雅,而是雅俗交融。这是得力于文言雅语与现代口语词交织,构成了一种亦雅亦俗的风格。作者在口语词汇方面,显然更加纯熟,更加得心应手:
正经八百(辈)、眼红、大话、这是一场很好看的戏、到了章太炎这分上、不过瘾、伺候、送了命、(往送钱的人脸上便)砸、书呆子兮兮地、酒喝多了,骂袁也骂痛快了,上车的时间也误了、干脆……
如果把这些古文词语统统换成口语词语,或者把这些口语词语统统换成古文词语,文章的风格、感染力度就会遭到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