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文章的核心,是爱因斯坦在决定人类命运关头的思想斗争。和《居里夫人和一克镭》不同,居里夫人所涉及的是她的信念和美国公众的炒作之间的矛盾,而爱因斯坦面临的却是科学家的历史选择和良知之间的矛盾。
爱因斯坦无疑是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他为原子弹的制造提供了理论基础。但是在描写爱因斯坦时,作者显示出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文章并没有把他绝对神圣化,甚至也没有把他在科学上的成就绝对化。原子弹已经到了实践阶段,他并没有像他的学生西拉德那样敏感,相反,他一再表示,把他的理论付诸实践,把原子能释放出来“那只是理论上的事情”,“不是马上能办到的”,“太困难了”。正是因为这样,他的思考聚集在他的“统一场论”上。科学史证明,那耗费了他晚年巨大精力的“统一场论”并没有获得成功。
第二,作者没有把爱因斯坦当作天才的偶像,而是把他当作一个人,一个有心理活跃过程的人,十分注意层层深入地表现他的情绪发生变化的过程。文章的开头,西拉德和他争论时,作者特别强调了爱因斯坦的沉静,有个细节特别值得留意。爱因斯坦表述着他对原子弹制造可行性的怀疑时,一边说,一边“用长烟斗轻轻敲着桌子腿”,这说明他神情并不专注,对问题没有感觉到有多大的重要性,以致这个论题并没有转移他磕烟、装烟的程序。他的心情并不激动,他敲击烟斗的动作是“轻轻的”,连说话都是“低声的”。
第三,得知德国法西斯正在进行原子弹研究,他的心情发生了变化,虽然说话的声音仍然“很低”,但是神情“很专注”。作者强调他专注到:
连窗外树上知了的聒噪声都没有听到。
不要说作者,就是当事人也很难回忆起当时是不是真的没有听到知了的聒噪,甚至连普林斯顿大学校园里当时是不是真的有知了在叫,也无从得知,也无须细究。这显然是作者的想象,通过这样的想象,有力地揭示了爱因斯坦专注到听而不闻的程度。这和前面漫不经心地敲烟斗形成的对照,恰恰是心情的对照。这已经是相当有力的一笔了,但作者还是觉得分量不足,又加上了一笔:
事情非同小可,历史的重担压在他们肩上。
同样,这也不是客观的描述,而是作者的想象。不仅是合理的想象,还是相当深刻的想象。要问作者在描写人物的时候,有没有权利把自己的理解当作人物的感觉来写?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因为,想象让作者的理解和人物的感觉融为一体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作者笔下的爱因斯坦,就不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人,而且是一个大科学家了。作者开始强调他的思考,比之他的学生西拉德,有更深的科学良知和责任感:
“大自然把原子能禁锢着。我们有权利把它释放出来,用它去杀人吗?”
西拉德提出了“自卫”的理由,并没有减轻爱因斯坦的不安。他担忧如果原子弹制成以后,德国法西斯“完蛋”了,原子弹仍然有可能用来杀害无辜的百姓。西拉德提出可以“封存”起来“永不使用”,这充分说明他的天真。与之相对照的,是爱因斯坦的老练和深沉:
“能保证做到这一点吗?”爱因斯坦缓慢地、低沉地说。
在西拉德信心十足地回答说“能”以后,爱因斯坦仍然警告他不要“过分聪明”了。后来的事实证明,爱因斯坦的确比他的学生更有历史远见。
直到这里为止,作者一直是从两个方面去表现爱因斯坦,一是他是一个普通的平凡的人,并不是在一切关键问题上都有先见之明;二是伟大的科学家的似乎是多余的忧虑,恰恰具有历史的洞察力。
作者刻画爱因斯坦的第三个方面,是他从容优雅,含蓄又通俗的文风。他写给罗斯福的信,明明是要促使他下决心制造原子弹,但在文字上却没有一处直接提到这一点。只是要求“和有关人士及企业界实验室建立接触,来促使实验工作加速进展”。这是对政治家罗斯福的想象力和理解力的充分尊重,同时也是对上层社会外交语言的娴熟驾驭。当然,信是西拉德起草的,却是按爱因斯坦的文风巧妙模拟的。另一方面,信的行文中,对原子弹威力的描述,并没有用科学家通用的数学语言,而是用了形象的通俗的语言(一枚炸弹能把一个港口和附近地区一起炸毁)。这里隐含着的前提,是罗斯福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如果直接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可能要得罪罗斯福,但是用通俗形象的语言让他有感觉,就把这一点巧妙地掩藏起来了。
作者刻画爱因斯坦的第四个方面,他的忧虑变成了事实,在德国法西斯已经毁灭,日本法西斯已经穷途日暮之时,两颗原子弹没有必要地爆炸了,数以十万计的无辜百姓死于非命。这对爱因斯坦的科学家的良知已经是一个严重的打击了,文章又强调他偏偏被称为“原子弹之父”。这时的爱因斯坦肯定是十分痛苦的,但是文章没有直接写他的内心是如何的痛苦,甚至连“痛苦”两个字都没有涉及。文章用了两种方法来描写这一点。一是内心痛苦的外部效果:
爱因斯坦的双脚,像钉死在地上了。秘书走过来,扶他在沙发上坐下。爱因斯坦坐在那里,像一尊大理石雕像。
二是他内心的幻觉和想象:
轰隆一声巨响,天空中出现一个大火球,它比一千个太阳还热,它比一千个太阳还亮,它向世人活生生地展现了爱因斯坦的伟大公式。然而,在爱因斯坦的想象中却出现了另一幅图景:这一千个太阳,没有给人世间带来温暖和光明,却在世界上投下了一千个阴影。
本来这里可写的东西很多,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爱因斯坦当年就忧虑的,可能发生的灾难,还有西拉德此时的心情等,都是读者感兴趣的。但是,作者可能认为这一切都不是很重要,因为一般读者是完全可以想象的。而此时最为重要的是让读者感受一下,爱因斯坦一向信奉把大自然的能量释放出来为人类服务,此时却阴差阳错地走向了反面。这里的语言非常精彩。首先是把原子弹的爆炸比喻为“一千个太阳”,这是一个经典性的比喻,生动地表现了原子弹的光焰,为人类前所未见。这并不是作者的原创,而是出自一部经典性的文本。但是作者也不是简单的借用,而是有所发展。在爱因斯坦心目中,这一千个太阳不但没有光焰,相反地成了阴影。为什么成了阴影呢?因为越是光芒万丈,越是能杀害人的生命。这就把物理现象的光亮转变为心理感知的阴暗。爱因斯坦在此时此刻,人道主义者的悲哀超越了物理学家的成功。
本文主角是爱因斯坦,其他人物都是陪衬。一般地说,陪衬人物都不容易写好,但是本文中的陪衬人物,都有各自不同的个性。像西拉德的天真和激情,罗斯福的沉稳而敏感,而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可能是罗斯福儿时的伙伴经济学家萨克斯博士。他善于公关,当与握有重权的人物交往发生挫折时,精心设计了委婉的进言策略,不是正面进攻,而是拉开时间的距离,讲历史故事,不让对方处于被动的接受,而是进入自己设计的逻辑空白,与自己的意图会合。这样就不是说服对方,而是对方自己得出了结论。仅仅是一个片断,就充分显示了他善于把握人际关系的特点。一方面是和十分亲密的朋友交谈,一方面是和一个握有世界最强大国家权力的人物交涉。虽然互相能用小名称呼,但是他很有分寸感,一旦发现罗斯福脸上有了“倦怠和烦厌”的表情,就尊重“政治家的考虑”,主动撤退,但是并不罢休,为了第二次进言,他彻夜未眠,终于用历史故事打动了总统。
把这个片断和爱因斯坦给罗斯福的信相比较,可以让同学们感受上层政治人士之间的交流所特有的含蓄和委婉,这和学者之间(如西拉德和爱因斯坦之间)的那种直截了当的交谈是有很大的不同的。能发现这样的区别,就是一个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