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个性迥异的作家笔下的日出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3 11:36

刘白羽《日出》

这一篇文章主要写作者亲历的日出。日出景象无疑是文章的主体,但是作者直接写日出感受的篇幅只有五分之二,将近五分之二的篇幅是引用别人的文章,还有五分之一写的是在黄山没有看成日出。把这么多的文字花在别的方面是不是喧宾夺主呢?好像不是。

如果一上来就写如何在飞机上看到日出,看完了,文章也就完成了,当然也是可以的,但可能给人以单调、单薄之感。而有了前面这一切,就比较丰富。不但是语言上丰富,而且想象、情感、色彩上也丰富。俗语说,红花还要绿叶扶,这五分之三的篇幅,是一种陪衬,或者说是一种烘托,这有点近似国画上所说的“烘云托月”。只是把云画得比较浓重,留下圆圆的空白,也就是月亮。用别人所经历的日出来烘托、陪衬自己的,在方法上也是一样。

《日出》:个性迥异的作家笔下的日出

当然这并不是说写日出非这样写不可。有时不用烘托,直接描写,也是可以的。巴金的《海上日出》就没有烘托,几乎全部是直接描写,和刘白羽的风格不同,它比较单纯,不像刘白羽这篇《日出》这么丰富。当然,单纯也有单纯的美。在抒情诗中,单纯则是一种规范。20世纪60年代,有一个叫张万舒的诗人写的《日出》:

出海就是光芒万丈,

照得环天都是火一样的金云。

谁能阻拦你啊,

宇宙敞开壮阔的胸怀,

任你鼓动金翼上升。

这里只有一种色彩,比巴金的《海上日出》还要单纯。相比之下,巴金在色彩上要丰富一些:先是“天空还是一片浅蓝”,然后是“一道红霞”,接着是“颜色红得非常可爱”“一片灿烂的亮光”,后来是“透过黑云的重围,替黑云镶了一道发光的金边”,最后是“把黑云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红色”。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夺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发痛”“发亮的不仅是太阳,云和海水,连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这里可以看出,笼统地说单纯和丰富是没有意义的,要有比较的对象,也就是要有参照系。这参照系首先就是文体,是诗还是散文,比起张万舒的诗来说,巴金的《海上日出》,在色彩上要丰富得多。其次是风格,同样的文体,就要比较风格的不同。显然,和刘白羽的风格比较起来,巴金的就单纯得多了,单纯得甚至给一些要求比较高的读者以单调的感觉。

巴金描写日出的感觉,是蓝色的天空,红色的霞,黑色的、紫色的云,光亮夺目的阳光等。而且这种光亮的效果有两种,一是射得眼睛发痛,二是把云、海和作者照得透明。文章不长,应该说视角和层次并不单调。如果刘白羽满足于巴金这样的感觉,那他的文章就不用写了。刘白羽之所以要用同样的题目再写一下,肯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超过前辈的地方。刘白羽引用了海涅、屠格涅夫的文章,却没有引用巴金的,可能并不是偶然,很可能是不觉得有什么可引之处。而引用海涅和屠格涅夫的文章,并不是为了显示这样的描写无以复加。其实海涅的文章除了把群山比喻为“一片白浪的海”,把自己站立的山头比作“洪水泛滥的平原”中“一块块干的土壤”,并不见得十分精彩。

屠格涅夫的文字,当然比海涅要精致一些,首先在色彩上,“浅玫瑰色晨曦”,“暗紫色”的阳光,“明亮而柔和的光芒”,“淡淡的紫雾”,光线如“一条条发光的小蛇,亮得像擦得耀眼的银器”。其次,在情绪上,“跳跃的光柱”,“带着一种肃穆的欢悦”,是称得上经典的。应该说,屠格涅夫的比喻(“发光的小蛇”“耀眼的银器”)比之海涅的要精彩得多。而在情绪上,“肃穆的欢悦”也比海涅文章中的“一言不语”要深沉,传达观看日出时感动得默默无言的体验,其中有屠格涅夫特有的高雅和贵族气质。

写游记引用经典作家现成的名言,是常用的手法,刘白羽、余秋雨、汪曾祺在这方面都很讲究,刘白羽在《长江三日》里,就直接或间接地引用了杜甫、苏轼、李白、郦道元、列宁、罗莎·卢森堡等的诗文,当然都是陪衬。一般地说,应当避免过多照引,周作人大段抄录,就为人诟病,至少不能说是优点。但刘白羽在这里却一连抄了两段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名作,引用海涅的文章,连一句赞叹的话语都没有,就是对屠格涅夫,也只是淡淡地说“善于观察大自然”“精辟的描绘”。显然,这并不仅为了作陪衬,而是另有一番雄心,那就是在这些经典的基础上,把日出的抒写推向一个新的水准。他的突破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心理背景上的反差。感受日出的辉煌时刻,在“没有一点准备,一丝预料的时刻”,为了强调突遇“无与伦比的光华、丰采”的惊异,前面特意写了两次失望,一次是在印度看日出的胜地,一次是在黄山遭遇了和著名旅行家徐霞客一样的失望。

第二,在光和色的对比上。当然,巴金、屠格涅夫写日出,光和色也是有对比的,但是刘白羽在层次上更加丰富。先是色调和色温的对比。“黑沉沉的浓夜”,衬托出“一线微明”“暗红色长带”“清冷的淡蓝色晨曦”“变为磁蓝色的光芒”“红海上簇拥出一堆堆墨蓝色云霞”“墨蓝色云霞里矗起一道细细的抛物线”“红得透亮,闪着金光”。这里,不但有色彩的对比,而且有色调、色温的对比,蓝色(其间还有磁蓝和淡蓝的层次)是“清冷”的,而红色、亮色(其间还有暗红和红得透亮的层次)是“沸腾”的。

其次是静态和动态的对比。飞机在不断上升,抛开地面,“不知穿过多少云层”,把夜空“愈抬愈远”,这种动的幅度是很宏大的。而另一方面,则是宁静的:地面是“黑沉沉的”,“马达声特别轻柔”,“好像惟恐惊醒人们的安眠”。不但有动静对比,而且有转化,由冷变暖,由静变动:“一转眼,清冷的晨曦变为磁蓝色的光芒”“原来的红海上簇拥出一堆堆墨蓝色云霞”“突然间从墨蓝色的云霞里矗起一道细细的抛物线,这线红得透亮,闪着金光,如同沸腾的溶液一下抛溅上去,然后像一支火箭向上冲”。这一句特别值得称道,这是刘白羽式的创造,是固态和液态的转化,太阳本来是有固定形状的,这里却以液态(“沸腾”)来形容,显得特别新异。

再次是情景的对比。在飞机上“惊奇”地领略日出的壮观景象,用了一系列辉煌的语汇,诸如:“晶光耀眼”“火一般鲜明”“火一般刚强”。瞬息之间,平静的心态转化为激情状态,转眼之间,激情状态又转化为宁静的状态。一切景象都染上了激情的色彩,“一眨眼工夫,我看见飞机的翅膀红了,窗玻璃红了,机舱座里每一个酣睡者的面孔红了”。红是火热的色彩,而在汉语里热与闹是自然地联系在一起的,正如冷与静联系在一起一样。可是,在刘白羽这里,恰恰相反:

这时一切的一切都宁静极了,宁静极了。整个宇宙就像刚生过婴儿的母亲一样温柔、安静,充满清新、幸福之感……我靠在软椅上睡熟了。醒来时我们的飞机正平平稳稳,自由自在,向我的亲爱的祖国、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航行。

本来,这里是文章感情的高潮,是强烈的激情,是刚性的,但是刘白羽却把它和柔性结合在一起,把激情与平静自然地统一起来,以显示一种“安静”的“幸福感”,其特点是一种内心的、无声的体验,进入一种庄严的思索的境界。

最后,顺理成章地把这种幸福的体验和庄严的思索,升华为政治的直接抒情。这种升华,就是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读起来也并不太生硬,因为其间从个人的体悟到集体话语的过渡相当自然,这得力于关键词“太阳升起的地方”的运用,这里具有明显的政治含义。飞机向“亲爱的祖国、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航行”,有了这样的过渡,下面写道:

这时,我深切感到这个光彩夺目的黎明,正是新中国瑰丽的景象……我在体会着“我们是早晨六点钟的太阳”这一句诗那最优美、最深刻的含义。

“我们是早晨六点钟的太阳”是什么诗人的诗句,一时无从查考,但是刘白羽显然欣赏这句诗的含义。20世纪50年代初期,他有一部中篇小说就叫做《早晨六点钟》,这是那个历史时代中国知识分子普遍感受到的政治自豪。毛泽东在1957年春天,在莫斯科对中国留苏学生就说过:“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从大自然的感受上升为政治的激情抒发,是刘白羽的惯用手法,他在另一名篇《长江三日》中也一样,从对长江景象的感受上升为政治抒情:

天空江上一片云雾迷蒙,电光闪闪,风声水声,不但使人深深体会到“高江急峡雷霆斗”的赫赫声势,而且你觉得你自己和大自然是那样贴近,就像整个宇宙都罗列在你的胸前。水天、风雾,浑然融为一体,好像不是一只船,而是你自己在和江流搏斗。“曙光就在前面,我们应当努力”,这时,一种庄严而又美好的情感充溢我的心灵,我觉得这是我所经历的大时代突然一下集中地体现在这奔腾的长江之上。是的,我们的全部生活不就是这样战斗、航进,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吗?

抒情到达高潮时,很自然地从大自然的描绘过渡到政治的抒情和鼓动,在刘白羽看来,是最崇高的艺术境界。也许,今天的青少年读者,对他的这种强烈的政治抒情并不一定能够全部体验,但仍然可以从中感受到上个世纪中期,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浪漫主义崇高追求。

《日出》:个性迥异的作家笔下的日出

徐志摩《泰山日出》

从表面上看,徐志摩笔下的日出和刘白羽的相比,最明显的不同就是一个从飞机上看,一个从泰山上看。但是,光看到这样的区别是肤浅的。文章的精神不在写了些什么,从什么角度看,而在于用什么样的情绪去感受。于是,对比这两篇文章的关键在于情绪的特点。

文章一开头,就点出看日出已经不新鲜了。他在红海和印度洋的轮船上早已“饱饫”(《广雅》:“饫,饱也,厌也。”)了。他所向往的是与平原,与海上不同的,从未经历过的景象。

读者已经习惯了一般的写法:先集中笔力描绘出日出的壮丽图景,然后慢慢激动起来。但是,徐志摩却不是这样。首先,他不太着重写景,因为在他看来最初的景色是很平淡的,西方一片铁青,东方有点发白,只能用“旧词”(也就是陈词滥调)“莽莽苍苍”来形容。此时的心情,也不是很兴奋,有点懒洋洋的观感,虽然有晓寒的刺激,但有点睡眼朦胧(“睡眼不十分醒豁”)。等到留心仔细再看时,却一下子兴奋、激动起来:“我不由得大声地狂叫。”这样的写法和刘白羽有很大不同。刘白羽是把景象写透了,才激动起来,慢慢诱导读者激动,避免读者跟不上趟而无动于衷。而徐志摩这种方法的好处,在于调动读者情绪和作者同步发展,循序渐进,层次井然。这并不是唯一的途径,徐志摩和刘白羽不同,他是个浪漫主义的诗人,他的情绪来得快,使用的方法也与刘白羽恰恰相反,先不讲任何理由,突然就激动起来,引起读者的惊异,以戏剧性的悬念,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维持读者的内在注意。这也是一种写作的法门,是比较浪漫的诗人常用的手法。和一般抒情散文不同,不是情与景的平衡发展,而是以情感为纲,以情感为主导的发展。至于引起诗人激动的景色,倒不一定一下子就很惊人。阅读文章开头的景象,并不见得十分令人震撼:

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地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

描绘的效果,得力于组合性的比喻,把云海比喻为绵羊,由绵羊引申出羊绒、羊角、羊颈的交接,应该说是挺形象的,但若严格地考究,并不见得有多么惊人。可是诗人却激动莫名,由于站在山峰顶端,“发生了奇异的幻想”,自己化为一个巨人。脚下的山峦,变得像拳头一样小,自己站在大地的顶尖上,长发变成黑色的旗帜,平举着一双长臂,向着东方,默默地呼唤、祈祷,而且流下了热泪。

为什么会激动到这种程度呢?光是因为景色的美好是不能充分解释的。这里有几个关键词:“崇拜”“久慕未见”“悲喜交互”。“崇拜”“久慕未见”比较好解释,因为在浪漫主义的诗人看来,大自然的景象太动人了,太值得崇拜了,长期在向往,但是未能得见,一旦见到,就激动得不能自制。但“悲喜交互”的理解则有点难度。喜是很好理解的,因为美好的景色而喜。悲呢?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留到后面去试着解释。

下面有一个词更为关键:“东方。”这里显然不是地理学意义上的东方,而有着更多的文化的、历史的含义。请看: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

这里的瑰丽荣华的色彩,伟大普照的光明,显然不仅仅是大自然的现象,而是一种文化的象征。东方的曙光和觉醒是重点,对于这一点,徐志摩以更为华彩的语言来美化: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

这样的色彩,比之最初使诗人激动的云层要强烈得多,不惜用有点堆砌的方法,集中了这么多富丽堂皇的话语,充分表现了诗人的浪漫情采和文采。色彩的华美还是表层的,内涵在其深层。幸而,诗人把自己的思想逐步透露: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这里的“异彩”之所以值得赞美,是因为驱除了“满天的睡意”。天是没有什么睡意的,这不是写实,而是象征。把这里的“睡意”和“东方”联系起来,就不难理解了,这是象征着东方巨人的觉醒。要注意,本文写于1923年,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期,文中“光明的神驹”提示了时代背景。类似的提示还有: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

……

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这里的“光明”“复活”“海句力士”(大力士),都是在表现五四精神的欢乐,这种夸张的欢乐,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欢呼和礼赞。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礼赞,不仅是对时代的,而且是对自我的。文章到了最后,诗人特别强调了这一点: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影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地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扫荡了障碍,是新时代的象征,而“散发祷祝的巨人”(在前面作者说过是自我形象的升华),则是新人(自我)的象征。二者的觉醒本是遥相呼应的,最后逐渐融化为一体。从理论上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不仅仅是文化和社会的革命,而且是人的革新,精神的解放。这里的欢乐,自然是精神解放的欢乐。

在文章最后,是光明的普照,是“四方八隅”的欢歌,也是巨人心灵的光华,这是情绪的高潮,也是欢乐的高潮。欢乐充满着身内和身外,可以说是一首精神解放的欢乐颂。

现在,再回答我们曾在本文前面留下的一个疑问:为什么诗人在初见泰山日出的时候,流下的热泪是“悲喜交互”的?喜,已经得到充分的解释,可是悲从何来呢?如果光是自然景观的欣赏,是不可能有悲的成分的。这里暗示的是东方巨人的觉醒,“驱除睡意”,这种睡意是历史的,经历了漫长的痛苦和屈辱,充满着重重障碍,而一旦觉醒,就会“扫荡阻碍”,但并不是轻而易举的,这才令人悲喜交互。这种悲喜交互,是历史的转折点决定的。

《日出》:个性迥异的作家笔下的日出

徐志摩是一个浪漫主义的热情诗人,在表现情绪上,具有足够的气魄,但是在表现历史感方面,是比较薄弱的。这一点只要把本文和郭沫若的《凤凰涅槃》相比,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在郭沫若笔下,凤凰英勇地烧毁了旧世界,同时又自觉地烧毁了旧我,在旧我毁灭之后,才在火中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徐志摩的散文,在理解新文化运动的深度的自我批判方面,显然是有局限的,因而在理解“悲喜交互”上,难免给读者留下一些困惑。

徐志摩表现了相当突出的创造崭新语汇的能力,前面所举的精彩语句就充分展现了他横溢的才华。但是,文中也留下了一些生硬的语汇,例如:“睡眼不曾十分醒豁”“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默祷是不显应的”“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在”等。这些都是白话文草创时期的痕迹,在后来的历史发展中,这样的语汇逐步淘汰了,这是应该提醒的。

关于太阳的美,我们已经读了两篇文章,两篇有共同之处,第一,太阳的美,都和光华、温暖联系在一起。第二,由光华和温暖,激起了作者情感的特殊激动。二者都美,哪一方面更重要呢?两篇都是抒情散文,文章的动人,是以情为主,还是以物象为主呢?看来应该是以情动人,但是,一般的情感,没有各自特点的情感,是不是都能动人呢?绝对不能。分析文章的重点就在情感的特殊性,从物象的特点中,突出情感的特点,只有抓住了特点,才能抓住刘白羽和徐志摩的个性,体悟到他们发现、创造美的境界是不同的。

应该让学生明白,不管写什么东西,都要记住两点,第一,要写有特点的方面,第二,写自己的感情,就要写有个性的方面,也就是与众不同的方面。在决定取舍的时候,如果感到、看到、想到的和大家一样,就要考虑避免。要努力写那些出乎一般人意料的东西。

阅读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