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面前出现了一只蚂蚁,为一粒饼干屑而奔忙,此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是看着它忙忙碌碌,如此而已,你能写成一篇文章吗?如果硬要你写,你会写些什么呢?我想首先出现在你的脑海里的,就是一些现成的想法,如蚂蚁是勤劳的,蚂蚁是渺小的,但生命力是顽强的。此外,大概就没有什么可写的了。有一种关于写作的理论说,要贴近生活,在写蚂蚁的时候,就要贴近蚂蚁,观察蚂蚁。这样可以观察到一些细节,有了这些细节,能写成文章吗?可能还是写不成。
南帆也写了一只蚂蚁,可以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居然写出这么多,而且这么奇特。其中的奥妙何在呢?
先看第一小节:
一只蚂蚁畏畏缩缩地爬上了我的书桌,如同一个成功的偷渡者。
在这里,最关键词语无疑是“畏畏缩缩”和“偷渡者”。“畏畏缩缩”有一点像是客观的描写,但并不尽然。因为畏畏缩缩是心理状态,而且是属于比较高级的动物的。蚂蚁是不是有可能具备这样的心理,是可以存疑的,而“偷渡者”则肯定不是对蚂蚁情况的准确反映。对蚂蚁来说,没有什么偷渡不偷渡的问题,但“偷渡者”用在这里,恰恰是很生动的。稍稍思索一下,就不难感到,南帆在对蚂蚁作这样的描写的时候,并不追求准确、客观,相反,带一点主观。什么样的主观呢?夸张蚂蚁的小心翼翼,把它说成“畏畏缩缩”,好像周围充满了危险似的。字里行间流露出,这样的胆怯没有必要,完全是神经质。尤其是把它说成“偷渡者”,是有意的用词不当。偷渡是一个政治法律概念,涉及国境范畴。把蚂蚁的行为列入这个范畴,有点不伦不类。正是这种不伦不类之比,产生了一种不和谐、可笑、诙谐的趣味。
懂得了这一点,就不难明白,蚂蚁的形象之所以生动,不是贴近了蚂蚁的特点,而贴近了作者调侃的心态、诙谐的感情。这一点,如果在第一段看得还不十分清楚,到了第三段,就越来越清楚了。说作者的书桌是一个“陌生的大陆”,这是承接上面的“偷渡者”而来的,不过把偷渡的效果更加强化了。接着说这只蚂蚁是“孤独”的,“有点胆怯”“谨慎地左顾右盼”“不放心地”退回,向另一个方向“试探”,这些词语,都是“偷渡者”的心理特点的延续,其中当然有夸张,可并没有飞跃性的夸张。但是,到“作出某种重大的判断”“下定决心”“义无反顾”“信念坚定”,就不同了。这里有一种英雄气概的意味。夸张的程度提高了,不伦不类的效果强化了,诙谐的趣味更明显,幽默感也就油然而生。文章的趣味和生动,就是在这些看来用得并不恰当的词语之中。而这些词语,恰恰准确地传达了作者对于蚂蚁的特殊感情。从这里我们可以体会到,准确用词有两个意思,第一,是一般意义上的,也就是字典意义上的;第二,是作家主观态度上的,可能是抒情的、诗意的,也可能是调侃的、幽默的。
对小动物采取幽默调侃的情感,南帆并不是唯一的一个,许多作家都有这样的倾向。文章情感分析的最高要求就是把作者个体化的、不可重复的特殊性揭示出来。南帆诙谐、幽默的特点是有一点冷峻。在观察蚂蚁爬过书桌上的“阳光地带”时,他写道:“微小的身躯透彻晶莹,没有一点杂质。”“透彻晶莹”的用词是比较美的,但是“没有一点杂质”这样的话语,好像不是出自文学家的情感,而是出自化学家的冷峻观察。仔细读南帆的文字,他的诙谐幽默中,有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
把蚂蚁写得这么有趣,作者自己并没有为之激动,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感动,仍然是一以贯之地冷眼旁观:
我在稿纸上写下两个字:“蚂蚁。”
这算什么呢?这是抒情吗?我相信,没有一个抒情作家会这样写,因为这样无动于衷的文字,一点感情都不想流露。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不是有一句铭言,“一切的好诗,都是强烈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吗?通常我们不也常说以情感人吗?一点感情不流露怎么感人呢?但是文章越是读下去,越是有趣。
作者写蚂蚁发现了一粒饼干屑,居然“惊奇”了,还“快乐得就要晕过去了”。很明显,幽默感强化了。因为饼干屑在读者眼中微不足道,而蚂蚁的反应却是乐不可支。强烈的反差产生的不和谐感,产生了趣味,不同于抒情的趣味,而是诙谐的趣味。有了这样的诙谐和幽默,已经够生动的了,可是作者才气还没有用尽,得心应手地又加上一层渲染(“意外的战利品”),用庄重的军事术语来形容这么渺小的事情,幽默感随之强化。接下去,又换了一个角度来调侃,说蚂蚁在瞬间“明白了运气的涵义”。蚂蚁当然不可能有这样复杂的思维,把这样高级的思维和微不足道的蚂蚁联系在一起,反差越大,幽默感越强。
如果继续这样写下去,继续幽默下去,也不是不可想象,但是南帆不是那种满足于单纯地、无限度地运用幽默感的作家,毕竟幽默也属于情感,不过是一种特殊的情感,而南帆是比较理性的。所以接下去,他以冷峻的思索代替了幽默的调侃。蚂蚁的幸福是“渺小的”,事实上,作者在提示,这样的幸福是可笑的、可怜的,甚至充满了危机。蚂蚁无从知道自己幸福的局限,无从感觉在冥冥之中,无缘无故地就会有“某一根手指顷刻之间就能将它捻成碎末”。从可爱小生灵的无比幸福感中,看出了潜在的灾难性的危机,这是很无情的。就是在诙谐的时候,也很冷峻,这就是南帆的特点。
南帆的冷峻还不止于此,他的冷峻是很彻底的,不但对小动物,对自己也是。他接着写道:
我并没有感到自己比蚂蚁优越。也许,另一个高度上面,同样有一副眼光正在注视着我,主宰我的命运——一切正如同我之于蚂蚁一样。
这太冷峻了,冷峻到了有点冷酷的程度,不但对蚂蚁的命运居高临下,而且对自己的命运危机也不激动。坦然地揭示出自己和蚂蚁一样可怜的规律,不流露任何感伤。他虽然写了蚂蚁的“幸福是货真价实的”,实际上,其中的虚幻,读者已经心照不宣。面对这种情境,南帆却拒绝抒情,文章的结尾很平静:
我伸手拿起了笔,在稿纸上写下一行字:“蚂蚁是令人感慨的动物。”
这里的关键词是:“感慨”。因为南帆没有动感情,没有用充满文采的语言来调动丰富的情感,而是超越了情感,沉入了理性的思考:
我不知道,我是在感慨我自己吗?
别看蚂蚁可怜,自己作为人的命运,又比它强多少呢?人在何种意义上,能够驾驭自己的命运呢?居高临下观看蚂蚁的人,在这一方面和蚂蚁有多大的区别呢?这种对人类生存的感慨,上升到人生哲学的性质,是当代许多哲学家都在绞尽脑汁力图回答而又回答不好的问题。
南帆的幽默是高度智慧的幽默,南帆的困惑是高度智慧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