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树与平等》是一篇幽默散文,讲的是一个非常抽象的道理,主旨是揭露传统文化心理中的消极平均主义的危害。一般的议论文说理都是讲正理的,而这篇文章的道理如果按通常讲道理的方法来说理,可能会比较枯燥。幽默散文说的是一种“歪理”,这种歪理加上歪推,越歪越有趣,读者与作者在心照不宣中达到交流的默契,这是幽默散文的妙处。在一般的幽默散文中,正理不能直接讲出来,讲歪理限于用逻辑的导谬法。这种方法,在论辩中属于反驳范畴,充其量不过是反驳的一种方法,很难代替全面论证,因而就可能不太深刻。而幽默散文往往可能由于理性欠缺深邃性,而陷于油滑。
王小波的这篇散文,却既有趣,又十分深邃。他把消极平均主义的危害以反说歪理的办法揭露无遗。他的揭露,不像一般的讽刺文章那样剑拔弩张。他的特点是“佯庸”,就是装着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以导谬的办法,把道理从反面讲出来。在中国的幽默散文中,只有钱锺书曾经达到这样的层次。但钱锺书要尖锐得多,有时甚至十分尖刻。王小波深邃但不尖锐,他以从容不迫见长。
他擅长于幽默和思辨相结合,大致有两种途径。截取中外典故或者民间故事,展开讽喻性的比附,从最简单的现象出发,阐明复杂的心理奥秘。如用一个傻大姐只会缝扣子就自豪地传授于人的故事,比附迷恋国学者的盲目和自大。在眼前这一篇里,他本来要讲的道理很深刻,那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平均主义,特别是某种消极平均主义的批判。如果只限于以纯粹理性的比附,就谈不上幽默了。他用一个传说,诸葛亮砍云南椰子树的故事来比附:
人人理应生来平等,但现在不平等了:四川不长椰树,那里的人要靠农耕为生;云南长满了椰树,这里的人就活得舒服。让四川也长满椰树,这是一种达到公平的方法,但是限于自然条件,很难做到。所以,必须把云南的椰树砍掉,这样才公平。
从字面上来看,这些话在形式上似乎符合逻辑,但又给人一种荒谬的感觉。原因何在呢?这里的关键词“公平”,在内涵上发生了错位。这里的“公平”有两种意义,一种是共同富裕,大家都有椰子吃,大家都舒服,这符合一般的逻辑。但是,还隐含着另外一种“公平”,那就是大家都没有椰子吃,实质却是共同贫穷。这就是对表面上的“公平”的颠覆。公平本来是为贫弱者一方求取更高的福祉,但这里的公平,却是损人不利己,并未替弱者争取到任何福祉,实质上与争取“公平”的初衷南辕北辙。对于那些本来有椰子树的人来说,无缘无故地被剥夺,是极端的不公平。因而,这里表现的公平的逻辑中,蕴含着极端的不公平。这就构成了一种不一致,不统一。极端荒谬的道理,被当作前提,振振有词地尽情演绎,构成了另一个层次的不一致。这双重叠加的不一致,就显得可笑,就产生了幽默感。
歪理歪推,并不是越来越歪,相反,常常以歪导正,从歪打开始,以正着终结。在正常的逻辑期待遭到扭曲以后,倒出奇制胜地落实了。深邃的洞察突然出现在逻辑已经导致荒谬的时候。对于诸葛亮砍椰子树的传说,他的推理是这样的:
假如有不平等,有两种方式可以拉平:一种是向上拉平,这是最好的,但实行起来有困难。比如,有些人生来四肢健全,有些人则生有残疾,一种平等之道是把所有的残疾人都治成正常人,这可不容易做到。另一种是向下拉平,要把所有的正常人都变成残疾人就很容易:只消用铁棍一敲,一声惨叫,这就变过来了。
这比之砍椰子树的道理是更加歪了。从字面上来看很有逻辑性,但是从实质上来看,却是非常歪的逻辑,歪就歪在结论上。首先,对被打者显然是残酷的。其次,对原来有残疾的人也并无好处。但所有的歪和荒谬,都没有在字面上出现,而是隐含在字里行间。作者好像是不动声色地叙述着,在导致荒谬的逻辑背后,突出了司空见惯的悖谬。他就是这样用异常荒诞的逻辑,驾轻就熟地把幽默的戏谑性和理性的严肃性融为一体,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消极平均主义心理进行了无情批判。到了文章最后,还顺理成章地从椰子树所代表的物质领域拓展到思想领域去。说是:
人人理应生来平等,这一点人人都同意。但实际上是不平等的,而且最大的不平等不是有人有椰子树,有人没有椰子树。如罗素先生所说,最大的不平等是知识的差异——有人聪明有人笨,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他把这个差异叫做“幸福能力的差异”。幸福能力“优越”的人,容易招人妒忌。对这种以妒忌为特点的社会心理,他不是正面地批判,而是用歪理歪推的逻辑,把它引向荒谬的境地:
消除这种优越的方法之一就是给聪明人头上一闷棍,把他打笨些,但打轻了不管用,打重了会把脑子打出来,这又不是我们的本意。另一种办法则是:一旦聪明人和傻人起了争执,我们总说傻人有理。久而久之,聪明人也会变傻。
这样的行事逻辑的后果是严重的,性质是野蛮的(令人想到愚民政策)。叙述者似乎无动于衷,在文字上也只是简洁的叙述句,没有形容和渲染。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幽默风格是轻松的。他清醒地分析着一切迷误,既不居高临下,也不剑拔弩张,不管是简单的还是深奥的道理,他都不借助高昂的声调,总是相当低调,娓娓而谈。他喜欢在“佯谬”的推理中表现出一种“佯庸”。明明是个王蒙所说的“明白人”,却以某种糊涂的样子,说着警策的格言,装出小百姓世俗庸常的姿态。
他以追求健全理性的精神高度而自豪,但又从一种很鲜明的平民意识出发。对待自己,绝不如抒情散文常做的那样美化、庄严化,就是在论辩之时,也并不经常剑拔弩张,更喜欢以“佯庸”的微笑表现他的游刃有余。即使在严峻的悲剧面前,他也宁愿采取超然的、悲天悯人的姿态,骨子里的精神优越感和表面上的平民心态的结合,用口语词句,而不是用书面的、学术的语言进行文化批判,使得他的幽默风格既不像舒婷的优雅,又不像钱锺书的严厉。
这就显出了深刻的佯谬和清醒的佯庸的双重张力。在这种二重张力结构中,读者一方面从荒谬中感到可笑,另一方面又从智性中体验到严峻。当他从荒谬的世道中推导严峻的真理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表现得平和中正。这种平和中正和荒谬的严酷性之间形成了反差,他的幽默就有了一种深邃而又从容不迫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