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树》:在城市现代化与自然生态矛盾中的无奈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3 11:08

“三棵树”本来是一个地名,与本文的主旨原本毫无关系。但是,作者却用它作为文章的引子。开头两段三百多字的篇幅里,先后七次说到“三棵树”,但读者却没有感到重复啰嗦。这是因为散文表现了一个孩子隐隐约约的怅惘之感。这种怅惘一直萦绕不去,所以才念念不忘反反复复地念叨。即使这样念念叨叨,我还是“不知道三棵树是什么树”。这就引出了第三自然段的第一句话:“树令我怅惘。”从这里可以看出,念念叨叨,其实就是一种抒情。

《三棵树》:在城市现代化与自然生态矛盾中的无奈

接下去,又进一步念叨起来,不再是“三棵树”,而是“我没有树”。“我没有树”在这里有三重含义。第一,是字面表层的含义。在这个城市的居住区没有树,自己的家不在林荫道,没有院子,所以没有树。这是一种描绘。第二,是孩子心灵的含义,联系着孩子顽皮(爬树,掏鸟蛋)的天性。而在他的想象中,带着对比,在西双版纳、在大兴安岭、在乡村,孩子们都有树。树在那里,并不是珍奇,因而内心流露出不平。第三,许多孩子都没有树。没有树就没有树,习惯了,没有感觉了。树并不是生命的必需,除了树之外,孩子们生活在并不宽裕的家庭中,匮乏的东西还很多。把“没有树”突出唯一的缺憾,就暗示了树在这个孩子心目中非同小可,所以才在一个不长的段落里念叨了四次。越是念叨,怅惘就越是强烈。

在这里展开的,表面上是树,实质上是孩子的童心。童心是许多文学作品的母题,而我们分析的任务是,这篇文章中童心的特点。这个特点就集中在树上。

对树的向往,才反反复复地念叨。接下来是意脉的第一次转折,是对这种怅惘缺憾的补偿,从“我没有树”,变成我有了自己的树。这棵树是有点可怜的,虽然是一棵没有什么可爱之处的幼小苦楝,栽在花盆里。在这样的土壤里,就是生长起来,也是可怜的。从这种可怜的抒写中,流露出作者的深意:

我把它种在一只花盆里——不是我的错误。我知道树与花草不同,花入土,树入地,可我无法把树苗栽到地上——是我家地面的错误,天井、居室、后门石埠,不是水泥就是石板,它们欢迎我的鞋子、我的箱子、我的椅子,却拒绝接受一棵如此幼小的苦楝树苗。

这是很精彩的。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错误,一个是欢迎。我们用还原法来分析。本来,把树苗栽到花盆里,是别无选择的,不存在错误不错误的问题,但是说“是我家地面的错误”。地面有什么错误不错误的?城市建筑中“不是水泥就是石板”,缺乏绿地,本来是人的错误,可是说成是地面的错误。这是种怨尤,没有用讲正理的方法,而是用讲歪理的方法表述出来,这就构成一种诙谐的趣味。接下来的“欢迎”,也是同样的道理。石板、水泥地没有意志,对于鞋子、箱子、椅子和苦楝来说不存在欢迎或者拒绝的问题。但是,把它说成不欢迎、拒绝苦楝,好像不是人为造成,而是没有意志的石板和水泥有情感的选择似的。这样的描述,和现实事实构成了反差。这样说,就比直接说人们设计城市建筑时,根本就没有为树木留下空间有很大的不同。虽然不符合事实,但却寄托了对人、对城市调侃的情趣。

然而这种情趣很快就被另一种趣味所取代。写到苦楝树受到自己的疼爱,不料却遭遇一夜狂风,这是意脉的第二个转折。文章的这一段很精彩:

就像一次误杀亲子的戏剧性安排……狂风大作的时候我在温暖的室内,却不会想到风是如何污辱我和我的树苗的——它把我的树从窗台上抱起来,砸在河边石埠上,然后又把树苗从花盆里拖出来,推向河水里,将一只破碎的花盆和一抔泥土留在岸上,留给我。

这里有几个关键词是要注意的。风把花盆砸破时用的动词,分别是“抱”“砸”“拖”“推”和“留”。有意思的是“抱”,因为前面说了这是一场“亲子误杀”。更有分析余地的是“留”,本来狂风把花盆砸破了,把破盆和泥土留在岸上,已经足够了,后面又来一个“留”。前面的“留”是残存的意思,是自然现象;后面的“留”,却是一个心理感受。珍爱的树没有了,只剩下没有生命的泥土和碎片。加上一个“留给我”,是不是其中隐含着某种“呆呆地看着”的意味?在这样的叙述语言中,其实饱含着隐痛,这种隐痛无疑是要强化表现的。作者接着又从“记忆”开始,把那呆看的过程作细致的展开:

我站在河边向河水深处张望,依稀看见我的树在水中挣扎,挣扎了一会儿,我的树开始下沉。我依稀看见它在河底寻找泥土,摇曳着,颤抖着,最后它安静了。我悲伤地意识到我的树到家了,我的树没有了。我的树一直找不到土地,风就冷酷地把我的树带到了水中,或许是我的树与众不同,它只能在河水中生长。

不难看出,这里有明显的无奈和悲哀。文章意脉在这里,就曲折地连贯起来了。在开头是念叨中有一种渴望;接下来是意识到城市的缺憾、惆怅和可怜的补偿;再下来是无奈的悲哀,变成隐痛,在记忆中念念不忘,寻找“我的树”。尽管有旅游区的树,“但那不是我的树”。主题深化了:

《三棵树》:在城市现代化与自然生态矛盾中的无奈

我的树在哪里?树不肯告诉我,我只能等待岁月来告诉我。

经过这样的曲折的酝酿,作家终于第二次有了自己的树,引来了一个从怅惘到欢乐的转折:

你猜是什么树?两棵果树,一棵是石榴,一棵是枇杷!秋天午后的阳光照耀着两棵树,照耀着我一生得到的最重要的礼物,伴随我多年的不安和惆怅烟消云散。这个秋天的午后,一切都有了答案,我也有了树,我一下子有了两棵树,奇妙的是,那是两棵果树!

作家用什么来表现他的激动呢?当然是抒情的语言。秋天的阳光照耀着“一生得到的最重要的礼物”。抒情的特点,是情绪的极端化。难道一生就没有比这更为珍贵的礼物了吗?理解这样的情绪化的语言是不难的,他把自己的感情之树看得很重要,这和别的树是不一样的。“伴随我多年的不安和惆怅烟消云散。这个秋天的午后,一切都有了答案”。这个答案是情感的答案,对多年的惆怅和不安的答案。这是一棵私有的、属于作家自己的树,在十五年后,和那花盆里的树恰成“巧合”,对遭受“亲子误杀”造成的隐痛来说,又是一棵感情补偿之树。这显然是属于情感补偿作用,具有审美价值。

这棵树的情感补偿作用还被强化到:使自己从一个郁郁寡欢的人,变成了相信自己是个幸运之人的人,由此而“弥合了我与整个世界的裂痕”。而且,这两棵树还变成了他的朋友,和他彻夜长谈:“我是你的树,我是你的树!”树还使作家内心变得宽厚,即是有孩子来破坏,他也意识到“树的奉献是无私的”。树不仅仅是自己的,也是他人的(孩子们的):“树的胸怀永远是宽容和悲悯。”这其实是说,作者因为与树长达七年的相互凝视,变得宽容与悲天悯人了。这样,树的情感价值就达到了高潮,到了一种情感的(审美的)象征的程度。作家把树的珍贵提到这样的高度,并不是最后的目的,而是为了情绪的跌宕。

《三棵树》:在城市现代化与自然生态矛盾中的无奈

在意脉的第三次转折之后,第四次转折降临了。城市建筑的蓝图埋葬了这两棵树。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树的死亡,并不是因为恶的动机,而是因为善的愿望,这就是作家的深刻之处。树的死亡,也并没有导致作家反对城市规划和改建,他甚至没有要求拆房工人把他珍爱的树多保留一些日子,他知道“这两棵树必须消失”。这种消失,有一点两难的、宿命的意味。他把这种宿命写得很是无奈:

七年一梦,那棵石榴,那棵枇杷,它们原来并不是我的树。

“七年一梦”是有典故的,从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中来,所引起的联想,是一场情感的追思虚无。而在结构上,从“并不是我的树”,又回到了文章开头的“我没有树”上来。这显然是结构对称的构思,但又不是对开头简单的重复:

现在我的窗前没有树,我仍然没有树。树让我迷惑,我的树到底在哪里?……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有三棵树,就像多年以前我心目中最遥远的火车站的名字,是三棵树。

这里的“三棵树”已经不仅仅是地名了,成了第一棵自己的树和消失的两棵树的结合,但是这三棵树都已经宿命式地消亡了。

那还有一棵在哪里呢?我问自己……我听见多年以前被狂风带走的苦楝树苗向我挥手示意,我在这里,我在水里!

这已经不是实写,而是写自己主观的幻觉。说的是“我在这里”,实在是一去不复返。此生不可能复有一棵私有的、自己独享的树,但又那么念叨的一棵树。这是为什么呢?导致树的稀缺的,是城市的水泥森林,导致树的死亡的,是城市的拓展。这都是历史的发展,本来都是可喜的,但作家在这里显示的是,人类社会的前进,生活的提高,也付出了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树的消亡,其性质是生态的破坏。这种生活前进的步伐带来的怅惘和隐痛,是不可排解的,只有在幻想的境界中,才可能获得一点并不现实的安慰。从这个意义上说,树的意象,已经成为人与自然生态之间的矛盾。人类要改善自己的生存质量,就不能不牺牲一些植物;而植物的减少,又降低了人的生存质量。这是人类生存的困惑。这种困惑在作者看来,是很难解决的。正是因为这样,当作家找寻他那第三棵树的时候,那棵已经死亡的树,却在冥冥之中呼唤着他。这种呼唤,从客观上来说是悲观的,从主观情感上来说,则是一种不懈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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