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树》:自然生态的悲剧和人的麻木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3 11:08

台湾有一位教师把《那树》这篇文章贴在自己的主页上,说:“这是一篇早在‘环保’成了热门话题或学生文艺界人士拿来当口头禅之前就已写成的‘环保文章’。”如果仅仅从环保的角度来构思这样的文章,写起来就可能不用这么复杂,说到底不过是写了一棵挺老的树,因为城市、工业文明的发展,交通上发生种种不便,人们竟不珍惜如此有年头的大树,将之肢解并连根铲除。

《那树》:自然生态的悲剧和人的麻木

作者王鼎钧要传达的,可能不仅仅这些。这可以从一开头写大树的文字中透露出来。作者特别在意的,是树周围的环境变迁:起初还只是泥泞的小径,接着是只有老式平房,再接着是来了第一辆汽车,再后来是新式公寓。娓娓道来,不厌其烦,其用意不仅仅在自然、在树本身,而且在于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生活的变迁。时间是看不见的,通过树的“老态”,它变得可感了。霉黑潮湿的树皮,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树根的伏脉,树干上的漩涡形的洞里的炷香,坚固不移,不为风雨所摧。这一切归结起来,就是一个字:老。这不仅仅是一般的时间感,而是一种历史感,是街道的历史,城市生活变迁的见证。

吴冠中有一篇《说树》,文中这样说:

树比人活得久长,抚摸老树,仿佛抚摸了逝去的故旧亲朋……它自然认识世世代代的主人,至于千年古柏古松,更阅尽帝王将相,成为读不尽的历史卷轴。

吴冠中把树的人文历史价值和盘托出,而王鼎钧则含而不露。王鼎钧笔下树的形象所突出的,不是衰老,而是富于生命气息的老:在夏日的太阳下为烈日奔波的人们托住阳光,留下浓荫;招来鸟和孩子们的歌声,情侣们的步伐;它荫庇的土地在扩展,“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这就是说,树的价值既是见证历史的,又是生机蓬勃的。

到这里为止,作家写树的笔调,还是平静的叙述,以第三人称的旁观者的语调来叙述,但不管是树沧桑的外形,还是绿色的庇荫,都有一种美化、诗意的感觉流贯其中,渗透着一种抒情的格调。这种抒情,不像苏童《三棵树》里那样是外露的、强烈的,而是忽隐忽现、忽明忽暗的。有时隐藏在叙述的语调之中,有时又变成诗化的语言。

接下来的“但是”,是意脉的根本转折。这个转折并不是径情直遂的,而是有曲折的。与自然生态相矛盾的东西来势汹汹:柏油路、高压线、公寓楼房等,对“地上自然生长的东西”带来了盲目的破坏性。这意味着树的存在将遭受威胁。作家抒情的笔调更强化了:

只有那树还绿,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包围,连根须都被压路机辗进灰色之下,但树顶仍在雨后滴翠,经过速成的建筑物衬托,绿得很年轻……入夜,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湿,也很诗。

这里已经不是叙述,而用上了抒情,这是本文的第二种语调。这里用了诗的想象(雨“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诗的比喻(“比猫步还轻”),诗的知觉效果(“泄漏了秘密”),还用了现代诗特有的词法(“很诗”)。把名词直接拿来当作谓语,使之具有动词和形容词的功能,这在一般散文中是不通的,这是台湾诗人从70年代就广泛运用的一种修辞手法。在这以后,这种修辞手法还用过一次:“绿得很问题。”这自然便于营造诗的意境,强化作家的情感。情感到了这个份上,作家的倾向已经超越了文章开头的叙述语调,而显露出了愤激,如把水泥、建筑说成是“死鱼的灰白色”,而树则是“雨后滴翠”。

《那树》:自然生态的悲剧和人的麻木

接下去的情调与手法,似乎又有了一点变化:

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过计算过无数次,任他依然绿着。

这样的语句,似乎透露出在危机中而又庆幸的意味。但是接下去,意脉有了变化:

计程车像饥蝗拥来。“为什么这儿有一棵树呢?”一个司机喃喃。“而且是这么老这么大的树。”乘客也喃喃。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尘里,在一片焦躁恼怒的喇叭声里,那一片清荫不再有用处。

这表面上是第三人称的叙述,但是情绪有一点复杂,首先在两个“喃喃”中,其次是在滚滚“黄尘”和“愤怒”的喇叭里。这显然是反语。作家已经把这片绿荫写得具有诗意,也有历史的价值,然而又模拟司机和乘客的“喃喃”,隐含着没有文化的感觉,虽然并未从正面加以批判,这种人物对历史和对自然景观的麻木心态却跃然纸上。

到此本文已经显示出三种语调:第一种是叙述,第二种是抒情,第三种就是反讽。三种语调在一篇并不复杂的文章里交替着出现,比起纯用叙述,或者纯用抒情,显然具有某种内在的丰富性。接下去的文章,又换了一种语调:

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连一片叶也不逃走,无论风力多大。任凭头上已飘过十万朵云,地上叠过百万个脚印。任凭那在枝桠间跳远的鸟族已换了五十代子孙。任凭鸟的子孙已栖息每一座青山。

这显然又是抒情,但并不是前面那种默默地、隐蔽地抒情,而是直接地抒情。把抒情渗透在描绘里,是温情的。而直接抒情则是强烈的感情,应该叫做激情。这种激情,不是写实的,而是想象的。这与模拟司机和乘客喃喃的那种写实、嘲讽相比,在情调上有很大的反差。在这种反差里,可以感到作家感情的丰富和手法的多元。树没有脚,不会逃亡,连“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这就是说,作家的情感,是巴不得树能够逃亡的。可惜的是,树不能逃亡,为什么要提起无论时间多么长久,树都不能逃亡呢?这不是空话吗?不是,这是情绪的强化,作家对此感到绝望,不但今生今世,而且千年万年,都无法改变树被杀戮的命运。悲愤的情绪溢于言表,感情的强化可以说达到高潮,再往下强化就可能无以复加了。于是,作家接着换了一种手法,不再直接抒情了,而是转入了叙事,一辆车撞上了树,出了车祸,人死了,于是“宣判那树要偿命”。这句话暗含着反讽,因为前面说这辆车是“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在驾驶,又是“以七十英里的速度”行驶,而且是“对准树干撞去”。责任显然在驾驶者,而交通专家却“宣判”要树偿命。表面上的逻辑是人命关天,而实质上树是绝对无辜的,宣判树的死刑,也没有道理。

接下来是树被杀戮的描写。把锯树写得相当野蛮,电锯是从树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这是带着痛苦情感的暗喻,是一种煽情的描写,精选的细节,显然是要引起读者生理的刺激,而且引起黑暗的、悲痛的感觉。“屠杀安排在深夜进行”,这还不算:

夜很静,像树的祖先时代,星临万户,天象庄严,可是树没有说什么,上帝也没有。一切预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再多言。

如此之凶残、黑暗,本来应该是偷偷摸摸地进行的,可是居然在“星临万户,天象庄严”的背景下,连上帝都没有异议。人间没有公平倒也罢了,连上帝也不主持公道。最大的悲愤,莫过于悲愤无处诉说。对于这样的悲剧,树没有悲痛感,它逆来顺受,它没有人的感觉,它接受了这样的悲剧,却没有悲剧感,相反倒是绿着生,绿着死,连死亡的叶子,都是绿的。这是何等的悲剧啊!但是,人们没有悲剧感,搬运工没有,清道女工也没有:

她们戴着斗笠,包着手臂,是树的亲戚。扫到树根,她们围着年轮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风雨图,估计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个她说:昨天早晨,她扫过这条街,树仍在,住在树干里的蚂蚁大搬家,由树根到马路对面流成一条细细的黑河。她用作证的语气说,她从没见过那么多蚂蚁,那一定是一个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像苍蝇一般大。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划出大移民的路线,汽车的轮胎几次将队伍切成数段,但秩序毫不紊乱。对着几个睁大了眼睛的同伴,她表现了乡村女子特有的丰富见闻。

对这样一件令作者悲痛的事件,这些号称是“树的亲戚”的善良人士,居然没有一点悲痛。她们对于树的暴死,居然会盘算着能产生出“多少斤木柴”。对于这样的无动于衷、漠不关心,实用价值极端到拜物教式的看客心态,作家没有一个字直接加以批判,但是在叙述中充满了反讽。这一点只要和苏童《三棵树》中对树的死亡抒写加以对比,就可以得到比较清晰的感受:

现在我的窗前没有树,我仍然没有树。树让我迷惑,我的树到底在哪里?……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有三棵树,就像多年以前我心目中最遥远的火车站的名字,是三棵树。

对树的消亡,苏童用了“七年一觉”这样典故式的诗的语言来形容,有树之时,是一场美丽的梦;失去了树以后,对宿命式的消亡激发出不可排解的悲痛:

那还有一棵树在哪里呢?我问我自己……我听见多年以前被狂风带走的苦楝树苗向我挥手示意,我在这里,我在水里!

不但有悲痛,而且有梦幻,这种梦幻是在现实中绝望的结果,只有在超现实的境界才可能与树重逢。而王鼎钧笔下这些虚拟的“树的亲戚”们话语中没有悲痛,有的只是“作证”的兴奋,和“乡村女子特有的丰富见闻”的自豪。王鼎钧采用的手法,显然不是苏童式的抒情,而是反讽性质的叙述。接下去,王鼎钧为这个乡下来的妇女加了一笔:

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居者(按:即蚂蚁)。于是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当初它们远征而来。每一个黑斗士离巢时,先在树干上绕行一匝,表示了依依不舍。这是那个乡下来的清道妇说的。这就是是落幕了,她们来参加了树的葬礼。

嘲讽的意味几乎消失。王鼎钧让这些麻木的妇女有了一点善良的觉悟,让她们对老树有一点崇敬之感,让她们为蚂蚁有一点感动。把小人物一概写得麻木无情,是不是有失厚道?王鼎钧可能感到了吧。尽管王鼎钧放过了对乡下妇女的嘲讽,但对城市人却依然揪住不放,在文章的最后,又仔细描写了树被挖的情景。挖根工人被称做“刽子手”,背景是“无星无月”的黑暗。对城市人的描写又充满了反讽:

有人怀疑已死未朽之木还能顽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车辆改道,几个以违规为乐的摩托车骑士跌进去,抬进医院。

对受伤的人的叙述,用的是什么样的语气?“以违规为乐”。这样的因果定性,是不是有一点幸灾乐祸?王鼎钧对城市人的讽刺,意犹未尽:

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日月光华,周道如砥,已无人知道有过这么一棵树,更没有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

交通解决了,破坏和屠杀随之被忘却。“日月光华,周道如砥”是反语。因为树所代表的是自然生态,人与自然的和谐,所象征的是城市的历史人文景观。这是什么样的代价啊!可是没有人感到这个昂贵的代价,这才真正是悲惨。

《那树》:自然生态的悲剧和人的麻木

回到开头来,把本文仅仅当作环境保护之作,可能是比较狭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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