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礼赞》:形态和精神的不平凡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3 11:05

《白杨礼赞》是一篇传统的课文。有一位教师在网上公布了他的教案:

我把教学目标确定为:第一,引导学生进入散文的意境,领会文章所抒发的强烈感情。第二,理解文章的思想内容及象征手法。第三,感受中华儿女朴质、坚强、力求上进的精神和意志。这篇文章成功地运用了象征手法,由物及人,托物言志,意蕴深远。因此我把这节课的教学重点定为理解象征手法的运用,并由此入手理解文章的思想内容。但初中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运用象征手法的散文,因此它又是本节课的一个难点。

这可能没有错,但有几个问题:第一,把这篇作品称之为散文,是不是很准确?这很值得推敲;第二,既然是散文,为什么又有“意境”?如果散文有“意境”,它和诗歌里的意境,有什么不同?第三,“意蕴深远”,深在什么地方?远在什么地方?教案中并没有直接回答;第四,教学重点定为“象征手法”,而对“象征”并没有从概念上正面阐释,也没有在文本上作具体分析。除了反复让学生朗诵、品读、体悟以外,他所说的,大都是和具体文本游离的。为了真正解决问题,分析文本时,细读文本是最实在的。

读《白杨礼赞》,首先不能放过“礼赞”这个词。它的本意来自佛教,有某种宗教礼拜的意味。而到了茅盾的这篇作品中,通篇没有一点宗教的影子。没有宗教意味,是不是误用了呢?几十年来,没有一个读者感到有问题,反倒觉得如果带着宗教的观念去理解,就不精彩了。这里有什么东西令人感到比宗教意味更精彩呢?这个问题,可以作为本课的导入。

这篇文章充满了诗意,我们读过许多歌颂树的诗歌,可以让学生回忆一下,最有诗意的是什么树?松树,表示坚定不移;柳树,表示春意洋溢;还有桃树,通常和它的花联系在一起,如艾青的《春》,写的就是龙华的桃花;梅树,最突出的是它凌霜傲寒的花,不和花联系在一起,就很少有诗意。有一个教师的教案,以图片导入:出示一张苍劲盘结的古松和一张妩媚的杨柳,从反面引出白杨树的笔直向上,引发对树另一种美的感受,让学生体悟美的多种形式,从而激发从直观美感到语言表达的冲动。画面上,白杨是美的,但是要把视觉的美转化为语言的美,却不是那么轻易的。在我们阅读的记忆里,有没有把白杨写得很诗意的呢?好像很少。为什么呢?这也是一个导入的问题。

《白杨礼赞》:形态和精神的不平凡

我们可以从细读课文来回答。

文章的第一段,是一句开门见山的直接抒情,为全文奠定了赞美、歌颂的基调。这说明,这是一首颂歌式的散文。但是,光有这样一个赞颂的宣言,是没有感染力的。因为不管作者如何激动,没有见过白杨树的读者,即便是见过的读者,也可能根本没有赞美的冲动。

文章接下来就是要告诉读者,作者为什么有赞美的冲动。在白杨出现之前,先写背景。这个背景首先是地理环境的,黄土高原,黄绿错综,“无边无垠,坦荡如砥”,造成一种“雄壮、伟大”的感觉。从写作的角度来说,背景对于主要的表现对象白杨是一种陪衬。写得这样壮美,却带来难度:黄土高原已经很雄壮、很伟大了,白杨要怎么才能更美呢?有写作经验的读者会觉得这很有风险。但是,这个危险马上被茅盾化解了。他笔锋一转,把雄壮变成了美的对立面:“单调”,壮美变成了不美,激动转化为“倦怠”。

这个“倦怠”,就是白杨出现的第二种背景,心理的背景。有了这个心理背景做铺垫,白杨的出场就成了打破倦怠、引起强烈兴奋的一个反衬。从下文可以看出,这种倦怠就是为了让白杨出现时,作者是“惊奇地叫了一声”。

这是另外一种反衬,不是自然景物的反衬,而是心理的、情绪的反应。如果换一个人,可能对白杨的感觉各不相同,美在哪里,各人的感觉也不同。茅盾的白杨到底有什么特点?如果没有特点,文章的质量就有限了。茅盾说,白杨远远看过去“傲然挺立,像哨兵似的”。白杨树“挺立”,这算不得什么特点,至于“傲然”,就不是树的特点,而是人的精神特点了。这可能有一点意思,但如果在平时,引起惊奇的很可能就不是哨兵式的姿态。而那是在抗击日本侵略的国难时期,哨兵的出现就合情合理了。

接下去,茅盾更加强化了情感的力度,不是用感性的描绘,而是直接赞美: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是不平凡的一种树!

宣称要赞美白杨,赞美它的“不平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然而我们似乎并没有重复的感觉。这还不是最后一次这样写,后面每隔一段,都要重复一次这样的语句,到文章的末尾,又是“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这很明显是一种复沓的结构方法。这种结构是一种章法,是诗歌常用来表现情绪的回旋起伏的。从这里可以看出,这里很多诗意的抒情,用了散文的句法,但又用了诗的章法。所以笼统地把它定性为一篇散文,是不够准确的。

当茅盾第二次表示要赞美白杨,与读者相比,是提前激动。但是那激动是有悬念的:普通而又不平凡,是矛盾的。这个悬念是一种观念的悬念。说它平凡,这符合我们的感觉经验,在西北黄土高原,白杨树是常见的树种。然而作者又提出了不平凡的观念。如果光是这样宣称一番,读者就很难认同。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写出不平凡来。

茅盾从两个方面来强调白杨的不平凡。第一个方面是,白杨的外部形态:

树干:笔直的干,笔直的枝。

枝桠:一律向上,紧紧靠拢,成为一束,绝无横斜逸出。

叶子:片片向上,没有斜生倒垂。

这些都是白杨作为植物的形态,表面上是逼真的描绘,实际上是高度的提炼。茅盾显然是把白杨的姿态向一个特点(也就是“参天耸立”)集中。这在理论上叫做“突出主要特征”,以主要特征同化次要特征。

第二个方面,则是精神的:

倔强挺立。

努力向上。

参天耸立。

不折不挠。

在风雪的压迫下。

对抗着西北风。

这种精神的特点,不是凭空的,而是从白杨的外部感性姿态,从形容外部姿态的语言中引申出来的:“参天”“挺立”“耸立”引申出“向上”,“风雪”引申出“压迫”,“西北风”引申出“对抗”“倔强”“不折不挠”。所有这一切,都不仅仅是一般的情感,而且是一种意志。从字面上,这种意志是与自然环境对抗。而前面的“哨兵”所引发的联想,再想到西北风、风雪,就具有军事、政治的性质,这就是一种理念了。

开篇提到文章运用了象征手法。象征是什么呢?简单地说,是在感性描绘中隐含理念和思想。象征与比喻不同。如果是比喻,就是把白杨作为喻体,去比附另一种东西,如白杨像闪光的宝剑,本体是白杨,喻体是宝剑,二者共存。而把白杨直接说成是哨兵,那就不能叫做比喻,而叫做暗喻。而暗喻如果表现的是一种比较深刻的理念、思想,那就变成了象征。如五星红旗象征新中国,星条旗象征美国。因为国家是一种理念,不是一般的感情,所以是象征,而不是比喻。在本文中,白杨树直接转化为一种政治和军事的理念,而不仅仅是感情。所以从根本上来说,白杨是一种理念的象征,本文即使有某些抒情的成分,也是从属性的。

《白杨礼赞》:形态和精神的不平凡

茅盾的在本文中所展现的特点,还在于把这种象征,当作一种美的发现。他特别指明,这种美与传统的美的观念是有区别的: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横斜逸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却是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

在古典诗歌、传统国画中,树的枝干往往有屈曲的虬枝,有婆娑的枝叶,有横斜逸出的姿态。比如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杜甫的“岑寂双甘树,婆娑一院香”,张籍的“桃生叶婆娑,枝叶四向多”,都强调参差的美,枝叶纷披的美。这两种美,都带有阴性美的属性,故茅盾说,白杨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这个“好”字,不是现代汉语中的“好坏”的“好”,而是古代汉语中“美貌”的意思。这是一个会意字,从“女”,从“子”。本义是美,貌美,多指女子。《说文解字》:“好,美也。”《方言二》:“凡美色或谓之好。”《史记·留侯列传》说,张良的外貌“如妇人好女”。乐府诗《陌上桑》:“秦氏有好女。”古代口语中还有“好皮囊”的说法,是指好看的外貌。这里还要注意古代汉语的语感,“好”虽然是“美貌”的意思,但是又不完全同于现代汉语中的“美”,茅盾所说的“好女子”,不能用“美女子”取代。从这个意义上讲,古典的婆娑美,曲折虬枝的美,在茅盾看来,是阴性的优美,而白杨则是与之相对的阳性的壮美。当然,挺拔向上的美,在古典诗画中也是有的,可似乎专属于青松,而且是饱经沧桑的,蕴含着一种文人的、历尽艰辛的高贵气节。而白杨的美,是强悍的、挺拔的壮美,然而又是平凡的、平民的朴实之美。

写到这里,白杨所象征的精神、思想特征已经比较显露了。但象征的制高点并不在这里,这种精神意志的美,不过是一个台阶,其最高的目的,在于把它政治化、军事化。这一点,早在把白杨喻为“哨兵”时就露出了端倪。到了这里,精神方面的酝酿已经足够,应该向政治军事方面过渡了。此时,直接对黄土高原上军民抗战的精神加以赞美,未尝不是一种选择。但那时黄土高原北方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对于当时的政治形势和读者接受程度来说,可能显得突兀。从艺术上来说,也可能显得粗糙。于是茅盾采取了一种委婉的表达方式:

难道你觉得树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

树不是树了,它的精神、气质变成了北方的农民,是“华北平原上纵横决荡……的那种精神意志”。是谁在治理华北平原呢?是中国共产党,这是与在南方的国民党治理的区域相对的。这哨兵的赞歌,是献给谁的,其政治内涵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是十分清楚地显示出来了。这种含蓄的表达,是生活在国民党治理区域发表作品的必要,也是艺术语言的巧妙。所有上述的句子,都不是直接的陈述,不是肯定的语气。一连串的“难道”,是委婉格修辞,是对读者想象的尊重和启发。在句子最后,又没有问号,而是惊叹号。反问句而没有疑问语气,比起肯定句,更具肯定的情感。但这里的反问,却兼具了委婉和坚定的双重功能。

在赞美白杨的话语中,还有一个关键词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枝枝叶叶,紧靠团结”,联系到前面第六自然段中的“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这是当年政治话语的暗示。坚持团结,反对分裂,是中国共产党针对国民党磨擦政策提出的路线方针。对这一点没有自觉的理解,就可能不理解为什么茅盾在最后一段这么说:

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顽固的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木(那也是直干秀颀的),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罢。

这里还有一个关键词:“顽固。”这是当年中国共产党对国民党右派的一种称呼。因为当时还处在国共统一战线之中,这样的称呼是比较委婉的。到了抗战胜利,国共分裂,解放战争爆发,就不叫顽固派,而叫“国民党反动派”(以区别于国民党革命派)。

《白杨礼赞》:形态和精神的不平凡

总结起来,可以这样说:第一,这是一篇散文形式的颂歌,或者叫做散文诗;第二,语言句式是散文的,但是结构模式是诗歌式的复沓;第三,修辞方法是象征的,象征的特点是,感性的形象中蕴含着的主要是思想,而不仅仅是感情;第四,这种象征性的颂歌,是一种政治性的颂歌,歌颂的对象是抗日战争时期,共产党领导下,在敌人后方浴血奋战的广大军民。

只有对文本进行了细致的分析,才能对《白杨礼赞》的内涵和艺术手法有深入的理解。当然,要做到这样,是有难度的。但是,当前中学语文教坛流行着一种避难就易的倾向,以朗诵代替深入的分析。要知道,朗诵是一种情感和语感体悟,但是,语感和情感体悟,是和理性的理解分析分不开的。不同的理解,就会有不同的朗诵基调。错误的朗诵基调,非但不能有助于理解,反而有害于理解。朗诵,尤其是集体朗诵,有一种可能,就是对声音的关注,压倒了思维和理解。对抑扬顿挫的过度追求,会妨碍理性的思考。最有效的体悟,可能并不是集体朗诵,而是个人吟诵。杜甫曰“新诗改罢自长吟”,一个人独自吟诵更可能默会于心。滥情式的朗诵,无节制的感情倾泻,只能淹没理性。“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说明口与心,声音与意蕴,并不是绝对统一的,而是有矛盾的。声音、韵律有时有利于理解,有时则相反。故要提高效率,一忌集体喧嚷,那样最容易滥竽充数,以声蔽义;二忌笼统地以为心口绝对同步。口之发音,是迅速的,而心之领悟是缓慢的,因为语义在语境中的变幻是微妙的。此时要进入一种“精思”状态,从记忆深处调动潜藏语感,在种种语境中加以比较,由感而悟。这既需要时间,又需要宁静。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精思和静思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在思维高度集中时,声音的韵律流畅自如,与艰难的思维探索相矛盾,每每成为干扰。此时,连视觉信息都要避免。故吟诵者往往闭目沉吟,默会于心,陶醉于境。此时,口要等待心,就要重复,要停顿。领悟的速度,是因人而异的。而集体朗诵,恰恰是以统一的速度裹胁着不同的学生,其结果是,学生在追随韵律和统一的速度时,别无选择,只能是放弃体悟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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