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读文章,不用考究发表和写作的准确年月,因为这些文章大抵和政治、经济、文化的具体时代背景没有直接的关系。如读安徒生的童话,对于作品究竟产生于何年何月,知道个大概也就够了。但是有的文章,首先就要弄清其时代背景,不然就会误解作品的内涵。例如读《海燕》,就一定要明确写作时间是在俄国1905年革命之前,要不然其主体形象海燕的内涵就难以确定。这一篇《雷雨前》也一样。雷雨无疑是象征革命的,但是象征什么革命呢?查考的结果,这篇文章原载《漫画生活》月刊第1号,1934年9月20日出版。
有了这个具体的时间,雷雨象征的具体内容就比较清楚了。1934年,正是全国人民抗日救亡运动如火如荼的时候,民族危机十分严峻,全民抗战仍然遥遥无期,这就产生了一种全民的政治苦闷。在本文中,茅盾表现出对雷雨的渴望,从构思上和高尔基的《海燕》有相近之处。可以说,本文的构思,有许多高尔基影响的痕迹。首先,二者都是用接近诗的形式来写作的;其次,二者的主体形象,一个是海燕,一个是雷雨,都是象征性的。不过从形式上来说,高尔基的《海燕》是有轻重音交替的格律诗句,而本文则是散文句式。最大的区别是,《海燕》是运用大视角的全景描写,视野比较开阔;而本文则是个体的主观感受和想象,从作者个人的感觉出发,以作者个人的感觉为限。另外还有一点不可忽略的是,《海燕》的背景是大海,并没有具体的地区特点可以辨认,具有很强的概括性;而本文的背景是在城市,而且是作者最为熟悉的中国江南小城。就是因为这些,本文更有散文的特点。
题目叫做“雷雨前”,也就是暴风雨暴发之前。作品从感觉上来渲染,集中强调的是不仅热,而且闷。这个“闷”是很重要的,如果只有热,也可能热得痛快,但是加上闷,生理的感觉和现实的、政治的感觉,就有相通之处了。首先是触觉:清早起来,石桥上石头还是热的,没有晨风,“这一夜就闷得比白天还厉害”。其次是视觉:“满天里张着个灰色的幔”“河里连一滴水也没有了”,河床“裂成乌龟壳似的”,田里的裂缝则吐着热气。不管是触觉还是视觉,都向躯体感觉上集中,“浑身的毛孔全都闭住”,连深呼吸都只能吸进“热辣辣的一股闷”,汗流出来,像“胶水一样,胶得你浑身不爽快,像结了一层壳”。
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的笔墨强调“闷”?热只是躯体表面的感觉,而闷则是内心的感觉,很容易由生理转化为心理,从描写转化为象征。不管是呼吸的闷,还是皮肤上的壳,都不难使读者联想到政治的苦闷。这种苦闷是很沉重的,无边无际,苦闷得“人像快要干死的鱼”,好像充满了悲观。茅盾是一个在政治上很有信仰的人,在大革命失败以后,他作为一个在革命中心活跃过的人,曾经一度陷入苦闷,写过《动摇》《幻灭》《追求》,但是到了1933年,他完成了《子夜》以后,思想已经从悲观转为乐观了。从这篇文章中,就可以看出他充满了冲破黑暗的希望。文章中反反复复的雷声、闪电,就是希望的象征,就是打破黑暗、冲破闷热的伟大力量的象征。他把闪电形容为“明晃晃的大刀”,它在划破黑暗的天幔。在雷声和闪电里,无疑寄托着作者的革命热情:
像有一只巨人的手拿着明晃晃的大刀在外边想挑破那灰色的幔,像是这巨人已在咆哮发怒越来越紧了,一闪一闪满天空瞥过那大刀的光亮,隆隆隆,幔外边来了巨人的愤怒的吼声!
茅盾的乐观不是肤浅的,光明不是那么轻松就能战胜黑暗的。革命高潮来得很曲折,有时甚至是和低潮交替的:
猛可地闪光和吼声都没有了,还是一张密不通风的灰色的幔!
空气比以前加倍闷!那幔比以前加倍厚!天加倍黑!
今天来看,这是茅盾对革命形势的谨慎和冷静。革命高潮到来之前,有时好像是倒退,反而变得更加黑暗;而在当时,革命高潮不知何时到来,恰恰是对人民的一种鼓舞。在这里,一种乐观主义的精神流贯在字里行间。作者甚至直接解释说(当然是用了“你会猜想”的委婉说法)“幔外的巨人”在擦汗、在喘气,作者还鼓舞你“等着”。就在这个当口,茅盾写到雷雨以外的东西:苍蝇、蚊子和蝉,这些当然都是象征。“载红顶子像个大员模样的金苍蝇刚从粪坑里吃饱了来,专拣你的鼻子尖上蹲”,“载红顶子”“大员”“粪坑”,都是象征着某种社会地位的。蚊子“像老和尚念经”一样“要喝你的血”。这样的象征,和高尔基《海燕》中的企鹅等意象很相似,但高尔基着重表现的不是社会地位,而是旧秩序的拥护者对革命形势的恐惧。茅盾则更着重于对社会地位的厌恶,这样写(“粪坑”“载红顶子”“喝血”)是不是有点漫画化了,是可以讨论的。只有写到蝉的时候,倒是有了巧笔,蝉在那里唱高调:“要死哟!要死哟!”
所有这一切,都只是陪衬性的,只是为雷雨的到来作背景。当雷雨来到的时候,感觉从几个方面发生了变化。先是视觉:电光一闪,屋子里雪亮了,巨人把黑幔扯得粉碎了。然后是听觉,轰隆隆的雷声,呼呼的风声,这一切使得苍蝇、蚊子、蝉儿都噤声了,消失了。再接着是人的触觉:“人身上像剥落了一层壳那么一爽。”最后几乎就是革命的欢呼了:“轰隆隆,轰隆隆,再急些,再响些吧!”“让大雷雨冲洗出个干净清凉的世界!”这是热情的爆发,革命的颂歌,文章的高潮。文章唯一的遗憾就是,模仿高尔基的痕迹太明显了。虽然在句式上,茅盾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样一气呵成的长句,变成了短促的节奏:“轰隆隆,轰隆隆,再急些,再响些吧”,但仍然掩饰不了模仿的痕迹。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在20世纪30年代苏联文学对中国革命文学的影响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