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一上来就针对《桃花源记》,说它给世人留下了长久不变的印象,让人们觉得在桃花源那个地方生活的人们,都是一些神仙和遗民,都生活在洞天福地里。但实际上是不是这样呢?这篇文章以现实的描绘作出了回答。
桃花源还在,但桃花却并不怎么动人。竹林也有,但与诗化的理想境界格格不入,处处有人用小刀刻下名字,甚至还有新派学生的英文名字。所有这一切都是煞风景的、反诗意的。特别是间或还有“剪径壮士”,作家所用的笔墨并不严峻,不说是强盗,还说“仿照《水浒传》上英雄好汉行为,向游客发个利市”,后果也并不严重,只是让游客“措手不及,不免吃点小惊”,话说得比较俏皮,多少有点调侃的意味。
对现实中的桃花源,沈从文一直是以调侃的语调来形容的。这种调侃首先表现为对桃花源现实的杂乱印象:一方面有“风雅”人士带着陶渊明的诗集来这里“访幽探胜”;一方面又推行“印花税的布告”(要知道,在陶渊明的理想中应该是“秋熟靡王税”的),连大烟馆都要“照章纳税”。再加上极其世俗的“棺材铺官药铺”“和尚道士”“经纪媒婆”,还有祠堂里驻扎着军队,所有这一切都在说明,所谓世外桃源,完全是虚构的,沈从文家乡的桃花源,根本就没有陶渊明作品中桃花源的影子。
当然,他的桃花源,也不全是煞风景的,也有沈从文式的美好景观。这主要不是什么理想的社会风貌,而是人物的精神气质。这种气质和陶渊明所说的农家乐图景很不相同。这里的人文景观很世俗,从买鸡蛋到做桐油、水银、朱砂生意,再到制竹工艺,人们没有一点把逐利的市场当作“樊笼”的心情,相反觉得活得挺滋润,虽然这种滋润中渗透着野性。作家不惜用一大段文字来形容载客的小划子上拦头工人的紧张搏斗:
上滩下滩时看水认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头,恶浪与洑流,出事后点篙子需要准确,稳重。这种人还要有胆量,有气力,有经验。张帆落帆都得很敏捷地即时拉桅下绳索。走风船行如箭时,便蹲坐在船头上叫喝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骂时,还得回骂;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两船相碰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逼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冬夏,都得敏捷而勇敢的脱光衣裤,向急流中跳去,在水里尽肩背之力使船只离开险境。
这里的人要生存,就得和大自然搏斗。因而既不文雅,也不宁静,相反有一点野气,有时还会发展到“相互辱宗骂祖”的程度。为了生存,除了学习挨打挨骂,还要把那些骂人的话记在心里,“将来长大时再用它来辱骂旁人”。在这样带点野蛮的生活中,人的生命观念并不神圣,一不小心“在水中淹死了”,也用很平常的语言来交代过去,一点抒情也没有。
生活的贫困,充满了风险和残酷,难以轻松和丰裕,老老小小,并不怡然自乐。但是,生活在其中的人,仍然有一种美,那就是强悍的气质,粗犷的美。这种粗犷的美,沈从文并不想用桃花和竹林来象征。他觉得,生长在山崖间的兰科植物芷草,才和这样的人情相配。他这样写道:
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建兰柔和,香味较建兰淡远……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花,顷刻就成一束。若崖石过高,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溪里把花捞起。
在沈从文看来,在这粗犷的世界里,并不是没有柔美的花朵,只是不如桃花那么雅致,那么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而是充满了山间野气的美:
除了兰芷以外,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炫目的奇葩,那种小小回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同样是桃花源的美,同样是花,沈从文所发现的,和陶渊明不同。沈从文的花,是长在山崖间的野花,而陶渊明的花,是人工的桃花林。这不是偶然的。陶渊明毕竟做过县官,他的美学理想,充满了文人雅士的色调,而沈从文则是当兵出身,他的美学境界中,充满了身体的强壮和生命的豪强。他向往的美,到了文章最后引出一滩血迹,显出一种悲剧的崇高美:一个大学毕业生,率领农民上城请愿,用木棒旗帜和步枪、机关枪对抗,其结果是牺牲后,被“抛入屈原所称赞的清流里喂鱼吃了”。现实的残酷,与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对照,相去何其远也。
沈从文的世界和陶渊明的不同还在于,沈从文的境界中,还有一种更为悲凉的性质,即英雄的被遗忘:
几年来本地人在内战反复中被派捐拉伕,应付差役中把日子混过去,大致把这件事也慢慢地忘掉了。
这是何等的麻木,而这也是生活在桃花源里的人啊!写到这里,沈从文的对陶渊明的调侃,变成了讽刺,甚至变成了悲叹。原因就在于现实的残酷,容不得调笑。